关灯
护眼
    司空见双手交握于身后,左顾右探绕了两圈,亭内无人搭理,皆对着面前一张琴谱苦思冥想。她走进去,从挨挤着的香肩之间瞧见亭内石桌上铺了张琴普,略微泛黄、最上一圈画着些乐器,诸如琵琶、长琴、萧等,下面的琴谱有些褪色但保存完好,最特别的是,这琴谱旁边的注解,是梵文。

    司空见不识梵文,无妨,她识得琴谱。当然,对她来说,识得不识得的也并不要紧。

    司空见自来了这古代,接触的人也不算少,虽说她忘的快,但这儿人的韵致却已深入她脑海,随便来一个背影,跑的、跳的、站的、蹲的,她都立马能分辨出是她那个时代的,还是现在这个时代的,当然,转过脸来还是不识得。她面前就是这样一副情致:诸多纱衣轻挽、青丝曼妙露出优美脖颈与下颚线的年轻女子,所有动作皆是万般情致、步步生莲,或轻移、或扭腰、或抬手、或颦眉,小步在谱前斟酌、或低头在一旁思索。在司空见眼里都如慢动作一般,她想,亏得这年代没有公交车,要不这些人挤一天也挤不上去,别说上下班的高峰,就是那些拄着拐的老头老太,也比她们要利落些。她这样想着,动作中便也做出了挤公交车的架势,一提裙子一弯腰,就从两个清瘦的腰间挤了进去,引得几人捂嘴轻呼,司空见突有一种自己是采花大盗之感,不由回头抚了下离得最近得一个姑娘脸蛋,道:“若不是你腰细,我可挤不进来的。”那女子脸一红,缓缓抬手轻掩嘴角,细声细气道:“姐姐说笑。”司空见一呆,才想起来,这古代的女子性情都如此温柔?

    唉~她那一点都不温柔的爰爰也不知道在哪。

    不多时,旁边几位姑娘就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明白。

    亭子里的都是宛城颇有才名的姑娘,素日里大家也多有耳闻,少有谋面,今日受寿王邀约前来献艺聚在一起,加之身旁也没个熟人,是以顷刻间彼此倒熟络起来,或道:“却原来是姐姐,一手琵琶出神入化,只可惜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定要认了我这妹子才行。”又或道:“原来是妹妹解了那诗出来,真真巧心思。”等等不一而足。适时寿王命人拿来一张古琴谱,就是石桌上那张,说要所有人一起合奏一曲。一时间大家也不知如何是好,这琴谱上画着诸多乐器,应是本该合奏的曲目,只是曲子深涩难懂,姑娘们虽各有各擅长的乐器,但都由教习姑姑指导,这般突然拿来一张曲谱,又是涉及较多乐器,实在有些难度,别说配合,就是理清楚这张谱,只怕也是不易。

    被邀请的多是姑娘,男子只遥生与禾香。遥生只是看了一眼谱子就独坐一旁去了,任凭其他人如何商议,再不理会半句,也不知做何打算。倒是禾香,不过一酒楼里的唱书先生,会点吹拉弹唱,凭着一把悠扬不俗的嗓音在宛城也有点小名,能拿到寿王的邀贴有那么丝运气,现看来竟是个灵动好学的,边看谱子边询问各位姑娘,擅长什么乐器,会些什么,边记录在侧,只是十多位姑娘,又兼谱子生涩,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

    司空见接过禾香手里的笔,边在谱上直接用横线、波浪线、小三角等标识出来,边道:“这也没什么难的,这种需要通力合奏的曲子,最要紧的是练习配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表演?”禾香摇头,道:“未曾说。”司空见将毛笔往耳朵后一别,端起谱子审视一番,边对遥生道:“这谱子最后一段用古琴,劳烦公子先找个师傅将琴弦拉一拉。”遥生慕然回头,错愕地看着司空见,一时也不能将眼前这女子与先前那位相助他的公子联系到一起,但也听的出她语气里的亲近之意,见她又从耳朵后取下毛笔在谱子上勾画,便道:“这谱子是前朝逍遥散人的真迹,你这样勾画~~~~~”旁边一圈围着的小姑娘突然都如避蛇蝎般散了开去。

    司空见自然不知逍遥散人的名头,一见旁边挤着的都散了开去,马上迅速把后面没分好的都勾画了。

    遥生见事成定局,便也不再往下说,只微微叹了口气。这张乐谱是逍遥散人的真迹不会有错,他幼年时家中就有收藏逍遥散人的乐谱,后来他与母亲被赶出家门,母亲只身带着这张父亲赠与她的乐谱与古琴,几天后他与母亲被分开,母亲将琴给了他。后来他无数次回想,有些事情母亲或许早有感知,否则也不会将一张谱子缝进内衣随身携带,那古琴是母亲从幼年起的随身之物,他们向来也看不上,就算母亲不要,他们也会在母亲走后丢出去,索性便给了母亲。

    逍遥散人是前朝隐士,偶有流传出的几段乐曲或有仙家之感,或有鬼神之魅,很是被人追崇,只可惜性情乖异,鲜少故友,旁人不能窥探其一二,是以最终散落出来的乐谱是少之又少,是极珍贵的有市无价之宝。这张被司空见画得面目全非的乐谱,极昏暗的黄,显得久远不曾见光日,几乎没有折痕,说明逍遥散人谱完曲收好后便不曾被打开,更甚者,是寿王刚得到手,还来不及抄录备份,便拿了出来让人演奏,这般焦急所谓何,就不得而知了。

    司空见已分派完了,何人用什么乐器、该演哪一段,何时该当合奏,等等甚是清明。后朝遥生招手,道:“最后一段由你来奏,看着难把握,对你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遥生便忍不住仔细瞧了瞧司空见,这样了解的、熟念的语气,自然不是素不相识之人,瞧仔细了有些心惊却不敢确认,面前这个女子虽还未长全,窄肩修臂,少女独有的玲珑之感,却真真是个女子不假,再回忆先前求助的那位公子,只觉长得甚为秀气,因着身上一股磊落英气,决不能往女子身份上去猜疑,是以有了面前这一出。这样一想通,越发不好意思起来,也知道她的能力,便也就全力配合于她。

    一时间各种乐器不成调叮叮咚咚远远传了开去,但也盖不过戏台上的唱腔,只有小厮婢仆们依旧沉默,各自布置。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里最繁华的晚市都已寂静一片,管家并着小厮们突然列队从外而入探查席面,半空中又挑起几盏宫灯,青衣婢女一概下去,换作稠衫少女,一样样的果子水酒吃食流水般传送上来,瞬间就将这个园子变成了个纸醉金迷之所。

    不一会儿,寿王当先开路,领进一批客人,约莫二三十人,有满脸胡渣眼如铜铃的,也有俊美潇洒手执白扇的,虽外貌五花八门然一眼可见皆是江湖人士。进来时甚挤,到了园内散开,便也只落得溪水入河江。

    期间有一白衣公子,坐着轮椅,由一面无表情的侍从推着,寿王全程陪伴在侧,两人也一同入座,交谈不同于旁。白衣公子道:“自上回一别数年,竟不知央乐兄竟然便是寿王,还请勿要怪罪才好。”寿王笑道:“却非我刻意隐瞒,只是我这逍遥王爷久居偏远之地,无所事事之余便作江湖中人走一走这江湖,久了便自己也忘了‘王爷’这回事了,还请凤贤弟海涵。”两人寒暄着落座。

    这白衣公子便是与司空见有过一两回交道的凤公子,他虽嘴上说着‘勿要怪罪’的客套,面上却着实云淡风轻的很,并不曾因为对方王爷的身份有所拘谨,开口也是随常,道:“央乐兄于音律之精研素来是我最佩服的,昨儿刚得的曲谱,我第一时间就想到央乐兄,只恨身隔两地,不想我那心心念念的兄弟竟然便是寿王,实在是让愚弟又惊又喜,甚至来不及晚间带来,匆忙让侍卫送了来,央乐兄可见到了?”寿王虽说自己是江湖儿女,行为间却全然皇家子弟风范,闻言轻抚短须,道:“能亲眼所见逍遥散人的手书,实乃意想之外,恰巧今儿邀了全宛城精通乐理之人做陪,能否得见这完整曲子,就看今儿运势了。”

    戏台上的已撤开了人,连桌椅道具都一并移开只落个空落落。

    司空见等在最后,歪着个头,见着前面一个个云鬓高耸窄肩纤腰的女子婷婷往上走,经过一段楼梯转个身立在戏台边沿,夜半偶有的清风拂过,吹起淡衣裙裾打在雕花木栏上,再闻着暖风中的丝丝异香。她突然往前探了探,靠近前面那人,悄声问:“这么些人里,你可有怀疑之人?”问的自然是断弦之事,那人既在事前做了这事,必定是知道遥生极有可能凭琴技入了寿王的眼,是以横加干涉阻他一阻,什么人会做这样的事?十有八九十是这群姑娘中的其一。遥生顺着司空见的目光往上瞧了一眼,事实上从他见到她们时便已知晓,现下却微微侧身,低了头轻声道:“不知。”他们这行消息四通八达,对于‘贵人’们的一些特殊癖好更是门清,寿王的阴鸷并不算什么私密,只勘勘见过两次的司空见随意决定了要替他出头他本就犹豫,虽说他很想抓住这个机会,但牵扯旁人却非他所愿,若她为了帮他而触怒寿王,更加不可行。

    司空见跟在后头上了戏台,倒比在下面见着更显宽大,于其他雕梁画栋如亭子的戏台不同,这张台子上头没顶遮盖,遇着雨雪天便不可用,只在周围略微钉了些矮小的木栏稍做保护,奇异的是台的下方,置了许多宛若大缸的物件,下小上宽呈喇叭口状态,足有一人半那么高,是以在下面时并未看清这些东西。

    待搬上乐器布好,等着这些个姑娘又一个个娉娉袅袅在自己的位置上安置了,再一个个睁着妙目齐等司空见示下,司空见已经等在奔溃边缘。她自来这儿也有小半年,多接触的爰爰、燕寻、月引等人都是利索的,后出了盛京,一路走来虽说不太平,所见也大多爽利,何曾见过这样连说句话都要拂鬓整衣慢条斯理的架势?这半天来着实憋屈。知道催了估计也不顶事,况且她也不知道怎么催,只得盘腿曲膝抬头望月,一听好了瞬间一个激灵,几乎是一跃而起,踩倒一片裙角,‘撕拉’一声就给提了起来,是一片折了花色的装饰,她看也没看三两步走到台正中,背对着台下那群酒意上涌而闹哄哄人,环视一遍见都已经准备完毕,自己在心里默数三声‘三、二、一,’抬起右手示意两架古筝起头奏起乐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