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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相对无言的沉默里,我睡着了。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长椅上,闵子骞坐在地上,头歪在一侧,靠着椅背。天要亮了,远处有一种暗暗的白。

    他还睡着,他微微皱着眉头。在不够亮,但足以看清一切的光线里,我看到他的左侧额头上有一道淡淡的伤疤。这是他所认为的缺点吗?我会觉得那是他的特色。

    我用手触碰闵子骞的额头,抚摸着那一小块浅浅的凹陷。他这时醒了。

    我收回手,他轻轻转动着脖子。“现在几点了?”

    “六点五十四。”

    “太阳快出来了。”

    “黑夜留在后面。”我顺口接话道。

    “太阳是我们的,我们刚刚醒了。”他抓起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凉,我的也一样。不过对彼此来说,我们很温暖。

    他把我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里。“还有几天,咱们最好快乐一点。记得吗?我们是自由选择的,我们不是她,我们是我们。”

    “我知道。”

    闵子骞把我抓得很紧,我本来想抽出手的,这时候反握住了他。

    我是自由的,自从我选择登上那列火车,我就是自由的。我把我的未来留在那个刮大风的晚上,把现在牢牢抓在手里。他是现在。

    “过一会,我带你去情人滩划船。”我说道。他站起来,把我从椅子上也拉了起来。我们松开了对方的手。

    太阳的光漏出来了,太阳只是一个金色的点,在湖面上却拖了长长的影子。

    我不是陈白露,我不是她。她是无能为力的悲剧,我是自我选择的悲剧。她是值得同情,值得叹息的,而我会被指责,我和他,我们会被指责。我们是不知轻重的年轻人,我们傻乎乎的,我们是愚蠢的。

    什么愚蠢?愚蠢是什么?我没有办法下定义,但其他人可以。我只需要把我的故事演完,完成我的悲剧,然后交给他们定义愚蠢的权力。

    我忽然想告诉闵子骞,我会把他比作今天的太阳。我朝他看了一眼,发现他并没有在看此时此刻的太阳,他正低着头看着手机图片里的日出,他正把那颗不同或者相同的太阳放到最大。

    我收回视线。湖上有船,还有一群鸟。过了一会儿,鸟又都飞走了,只留下一只在原地。它恍然惊散,扑着翅膀,鸣叫,然后忽地飞起。

    “你刚刚说要去哪儿?”他忽然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收起了手机。

    “情人滩。”

    他点点头,没有做声。

    我们坐船到湖心小岛,又坐船回来。这一路的多半时间,我都把手浸在水里。湖面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是绿色,加了一些个人的意愿在里面,我把它当做一种清澈透亮的花青。然后湖水变成了一种全新的,清新,成熟的湖水,波光粼粼。

    我眼中的世界,从来都是被我改造过后的世界,我学着客观,却从来都不可能客观。在我发现客观不存在的那一天起,我意识到了我的自由与权力,同时也意识到了我的懦弱。

    我只需要闭上眼睛,说,“你是假的,你不存在。”然后他就是假的,他不存在。他可能会笑我,“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不就站在这里吗?”我睁开眼睛,他依然不存在。

    我走进空气中,然后撞到一堵并不存在,却有些温暖的透明墙。我揉揉脑袋,那堵墙可能会把我圈在怀里,笑着说,“承认吧,我在这里。”

    这一刻,我甚至听不到他说话。

    “你还想去哪儿吗?”闵子骞问道。我们刚刚买了锅盔和烧饼,还有鲜榨的果汁,他非常热烈地称赞了热气腾腾,金黄酥脆的烧饼皮。

    “你说吧,”我咬着吸管,“这里的景点,大多数我都去过了。来丽江是你的愿望,你定,我也不介意再看一看。”

    “咱们可以去一些你没去过的地方,市区的公园,街道,或者路边的小村子,也可以就待在旅店里。”他把空纸袋和空杯子扔到了垃圾桶里,不过依然有一股梅菜肉馅的味道留了下来。

    “怎么样都可以,不是吗?”

    “怎么样都可以。”我也喝完了果汁,现在吸到嘴里的是橙子味的空气。

    怎么样都可以,不过我现在可能需要先睡一觉。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闵子骞看着窗外发呆,我靠在椅背上,一个接一个的做梦。

    我的导师打电话了,他问道:“你为什么没去参加组会?”

    我惊异于他的声音,我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我在外面旅游。”

    他一脸不相信地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又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他的办公室里。上个学期,我经常来这里。我最后一次来他办公室的时候,他还送给我一箱青皮的橘子,他说那是老家亲戚送的水果,他给每个学生都送了一些。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近,我后退,再次后退,直到无法后退。

    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靠近。

    “没事。”他安慰我,“其他人也都没准备好,你只需要在下次组会的时候把开题的思路简单讲一下。”我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同组的学生们忽然都往外面跑,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你们去做什么?”我跟着跑进了草地,高低不平的,光秃秃的草地。

    “拿讲稿和ppt。”

    “不是下周吗?”

    “你听错了,是这周。”

    我到了隋逸杰的出租屋里,他坐在桌子旁复习,而我躺在他的床上。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问道,一边在一份我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的题上勾勾画画。

    “现在。”我坐起来。

    “我得和你分手。”我松松地握着门把手,还没有往下压,“我没办法再这样下去了,我得结束。”

    “那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我一直想不明白,于渺。”他终于放下了笔,“你像是在可怜我,你凭什么可怜我?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能这样……自以为是?”恍惚间,我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但却不是他说出来的。

    “为什么和我在一起?”他继续问道,“你明明从来没有考虑过我。”

    我知道是谁了,那脸瞬间变成了那人的脸,那张好看的,此刻有一些恼怒的脸,“你就是……”

    “我没有!”我喊了出来。

    我醒了。我没有喊出声音来,我连嘴巴都没有张开,我只是随着车的颠簸,猛地颤抖了一下。我强迫自己回忆着梦境,我想从里面找出些细节和逻辑,但所有的,刚刚发生过的一切,我自认为发生了的一切,都在一点一点地变淡,只剩下了情绪的余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