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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文廉,比李念兰还要年轻两岁,却已是北越人民军的少将师长,还兼着一个军的副军长。

    而且,在这个军,正军长的职位长期空缺,他是以副代正,其实就是军事主官。

    论进步速度,李念兰是没法同人家这种青年才骏媲美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好端端的少将夫人,跟着有前途的丈夫,众星捧月,衣食无忧,前途无量。对人生的垂头丧气,不过是小女孩的矫情罢了,是吗?”黎心竹将双手插进花塚,十指藏在五彩缤纷之下,却悄悄将花瓣们蹂躏得支离破碎。

    “短短几秒钟时间,我可想不了这么多。”他看出了她对人生的不甘。

    “不,你就是这么想的!”她刁蛮小姐的脾气似乎又回来了。

    黎心竹出身南越富商家庭,祖上是明代漂泊南洋的华侨,家族中也有一条与中华割不断的血脉。

    到其父亲这一辈,文化商人深受苏联建国的影响,披着经商外衣秘密加入越共,不断向北方提供资金和情报。最后却遭到叛徒出卖,血光之灾突至,除了远在新加坡读书的黎心竹只身逃脱外,家人则无一幸免于法国殖民政府的屠刀。

    组织上出于某种抚恤的需要,做了个“官媒”,将当时年方十七岁的黎心竹“安排”给了全军最年轻的新锐军官,管文廉少将。

    国恨家仇,革.命热情,加上对青年军官的崇拜,少不更事的黎心竹没有理由拒绝这段婚姻。

    但理想是一回事,婚后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管文廉天生有男性生理方面的缺陷,不能人道,便很自然地将心思全部花在个人官位的升迁上。

    两人年龄相差巨大,自然谈不上什么共同语言。加之丈夫醉心军政仕途,夫妻间聚少离多,长达半年多不相见也是家常便饭。

    从人伦角度出发,作为“石男”,负责任的处世之道,当然是婉拒婚事,切莫耽误好人家的姑娘。

    但出于男性尊严使然,加之上级领导撮合,他没太过纠结就选择了与黎心竹做一对形式上的夫妻。

    “结婚差不多快十年了,大多数日子只能在机关报纸上看到他。”她将手从花塚里抽出,将几片花瓣置于手心,似乎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笑话。

    男女感情之事,自然是最让李念兰感到头疼的。

    如果站在黎心竹的立场考虑,第一选择当然是离婚,但组织上钦定的亲事,又关系到党政军高级领导的个人颜面,离婚这条路多半是走不通的。

    所以,也不难猜出黎心竹脾气怪戾,有时行事乖张的心结所在了。

    “我确实该谢谢你,心竹同志,这些日子要是没有你,我怕也走不到这一步。”他面露真诚,这女子虽有些娇蛮任性,可确实是个讲义气的爽快人,有那么点古时的侠义之风。

    见他将自己姓氏省略了,她变出一张笑嘻嘻的脸来:“少和我套近乎啦,帮你是小事一桩,就当出国散心了。”

    从初春到晚秋,陵园里又多了一位异国扫墓者。

    轻抚石碑上宋允希的遗容,她发自由衷地羡慕:“宋同志,人生短短三十个春秋,你没有枉来世上。至少,痛痛快快爱过一场。”

    北越军事学员在中国的半年进修算是功德圆满,就属黎心竹缺课缺考最多。

    但凭借着出色的实战表现,让人信服地拿到了优秀学员的大红证书。

    许多同胞眼红她,她自己却没当回事。反正回国之后,又得继续忍受枯燥乏味的人生。

    在车站月台送别那天,一向心气比天高的黎心竹突然哭红了眼,当然,那双泪眼只能留给李念兰一个人。

    “念兰同志,以后就要相隔万里了,我是该说‘再见’,还是说‘永别’?”

    “还是‘再见’吧,人生何处不相逢?再说,大家是‘同志加兄弟’嘛。”他将一包水果点心搬上列车厢,露出大哥对小妹关怀式的微笑来。

    黎心竹解下发夹,摆在他掌心中央。

    那是一支用青竹削制成玉萧形状的小饰品,造型十足逼直,似乎贴在唇边轻呼一口气就能发出呦呦乡音来。

    “见面礼来不及预备,临别礼还有的。这支发夹,算是本姑娘身上唯一有点女人味的东西,送你啦。”她握住他手,将他五指拢起。

    失去发夹定型,那缕调皮的发丝垂散下来,让她多了几分可爱和狼狈。

    李念兰有些发窘,自己倒是没有准备特别的赠礼。

    “对不起,我没什么可以送你的。”

    “如果我向你要那件东西,你会给吗?”

    “什么?”

    “戒指,你送给宋允希同志的结婚戒指。”

    他一听便脸色发白,气息有些急促,言语中也忘了客气:“胡闹……那是我和她为数不多的念想了。”

    “人,总得释怀,不是吗?你打算花多长时间从丧妻之痛里走出来?”黎心竹再度向他摊开手掌。

    “对不起,心竹同志,有些事物,虽然不值多少钱,但也不宜作为礼物。”他同样展开掌心,想将那支发夹还给她。

    黎心竹恋恋不舍地轻抚了那支发夹:“这是先父在我十五岁那年的生日礼物。曾经以为,失去至亲,自己会一辈子站不起来。可这个世界的规则却是,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到某个街口。他们被上苍唤去,是为了让留在世上的人更坚强,把余下的路走的更踏实。”

    他无从反驳她,思念再深,也不能永远沉沦在悲伤里。

    “这样吧,换个说法,不叫赠礼,咱们俩相互保管对方最重要的东西。约定一个期限吧……就十年。十年之后,咱们再换回来。3650天……应该足够走出这片阴云了。”她将发夹推向李念兰,露出一个女兵该有的爽朗笑容来。

    李念兰没法反驳,只好将发夹揣进衣兜,将从允希手指上取下的戒指颤巍巍递了过去:“那么,就这样约好了。我替你保管那支发夹,也请你替我好好守护它。”

    “我会的。”黎心竹闪电般地掏走了戒指,怕他临时变卦反悔。

    戒环入手时,她感觉这金属并不冰冷,带着前主人的体温。

    列车的宿命,注定是远行。

    黎心竹带着他最重要的东西走了,也留下了一个让他继续坚强活下去的理由。

    …………

    妻子牺牲的消息,李念兰特意关照老秦,千万别让远在北方疗休养的郑刚知道。

    老首长经历过两次丧子之痛,若是得知义女亡故,对他原本不佳的健康更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秦培邦也过了六十岁的年纪,长期的军事斗争耗尽了他的精气神,被手榴弹炸出的旧伤每到冬季就会反复折磨老躯。

    “臭小子,下个月,我就要告老还乡了……打算住到南京,雨花台边上。我那个未婚妻呀,埋在那里二十五个年头了,人生余下的日子,就陪她多说说话吧。”秦培邦对职务并不留恋,将手头工作最短时间移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