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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顺水睁开眼后的第一反应是:阴曹地府也不过如此嘛。吱呀摇摆的简易行军床,沾满污垢的灰帆布帐篷,缺腿的歪条凳,被虫蛀穿的烂桌板,散发霉味的褥子……这里并不比任何一处新兵营的条件更好,当然,也不会更糟了。

    距他枕头两步来远的地方蹲着个猴瘦干瘪的矮个子兵,瞧着也有些年纪了,正用烟锅啪哒啪哒敲打硬土,听到行军床上有了动静,扭过头来随口一句:“瓜娃子,活过来喽?”

    大脑还灌铅似的昏沉,要说眼前这位四川口音的老哥是地府中的死鬼,未免也太鲜活机灵了,尤其是他正在捣鼓的劣质叶子烟,绝不是森罗宝殿该有的东西。

    “我……还活着?”他手贴前额,并没摸到弹孔,只是缠着薄薄的纱布,这种简易处理轻伤的手法,一般用来应付被碎石或是弹片浅表擦伤的状况。

    “你倒是抻抖(舒服)喽,我们几个忙得不得歇,老子刚得空抽袋子烟,你可是睡了一整日”,他将烟杆咬在嘴里,脏黑扭曲的脸算是笑了笑,“你叫啥子?”

    确认自己明白无误仍在这世上后,李顺水对之前刑场上的一幕幕恍惚起来,法庭、大长官、军法处、女军官……究竟哪些才是真实的?

    “愣啥子,问你话咧。”老兵吸了口叶子烟,满意的咂吧嘴,又追问了一句。他年纪估计三十好几,长得不算慈眉善目,早衰的脸庞将五官挤到了一处,让这张脸变得局促狭窄。

    李顺水正穿着军装,胸口应有“陆军第36师某团某营某连二等兵李顺水”的字样。但当他一低头,才发现胸口印签处是空白的。

    “莫看喽,能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被除名的。”老川兵过足了烟瘾,徐徐伸了个懒腰,指了指自己胸前同样空白的印签,然后邀他下床,说新到的袍泽弟兄都等在帐外,只等他一醒就集合,新官长要来训话。

    “我叫……”他似乎意识到,李顺水这个名字应该不再属于他了,便说道,“叫我小名吧,小虎。”

    老川兵问:“老虎的虎?”

    他嗯了一声,立即换来一阵不带恶意的嘲笑:“小虎?我看不像,小病猫还差不多。”

    从此,无论他换叫多么虎虎生威的名字,“病猫”这个绰号相伴他军旅生涯始终,不离不弃。

    川兵嘴损,人却不甭。他本姓梅,大名叫梅大桩,军营里的人不管军阶高低都爱叫他峨嵋猴子,或者更简略称之为“嵋猴子”。

    嵋猴子是川军第二十军134师402旅408团侦察兵出身,三七年九月淞沪会战那会儿跟着大军阀杨森从贵州驻地开拔,草鞋磨烂了硬脚板,淌着血化着脓进了大上海。

    侦察兵个个都是部队的宝贝疙瘩,要么机智果敢,要么身怀绝技,任何头脑清醒的指挥官都不会把宝贝砸在拉锯阵地上。可在上海宝山县顿悟寺的头一场战斗就对上了鬼子的101师团。408团上到团座,下到伙夫,从重机枪到大刀片子,人人当先。嵋猴子刚进上海还是个下士,仗没打几天就火线提了侦察排长,身上挂了八处彩。

    此等战斗英雄,战场上大浪淘沙筛下来的不死老兵,按说早该升上连级主官了,咋也和自己一样落到这般被除名的田地?m.

    “老兵,你是咋个原因被除名的?”李顺水边走边问。

    “嘿嘿,老久的事喽,提它做啥子嘛。”嵋猴子背手出门,脸上仍是笑眯眯的,伸手摸了摸李顺水的脑袋,“少问,多听,新兵嘛,就是多听老兵的,少做傻事。”

    走出帐篷,草场上已三三两两聚了几堆兵,军衔都比李顺水高些,但也高不太多。他们大多神情慵懒,身形歪斜,满口的日爹操娘,军容军姿没一个看得过眼的,活脱脱一个兵痞集中营。这么算来,嵋猴子简直太正常了。

    “猴子哥,又耍刀咧?”

    问这话的,是嵋猴子的新跟班儿,湖北兵刘交,绰号“钻天椒”。虽然家在湖北,可隔着江就是岳阳,从骨头到肉再到外面一张皮,活脱脱就是个湖南人。他显然比梅大桩要年轻许多,嘴唇刚冒出一层浅浅的绒毛,一对乒乓球大的眼珠透着机灵,脑袋扣着一顶脏兮兮的仿德国山地师布质军帽,在这群整体脏灰色的兵里头,倒也显不出多脏来。

    别看嵋猴子个头不高,手指却纤细修长似女人,变戏法似的在指间耍弄着一柄16英寸长的美制M1905型军刺,刀刃在烈日下光影迸射,惹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果不其然,一块带着深深怨气的青砖从人堆背后嗖得飞了出来,想要打断那支不停释放光污染的军刺。谁也没看清钻天椒的手法,只见那块疾飞的青砖已经稳稳截在他掌心,接着顺势朝扔砖的方向掷回过去。不到片刻,灌木丛背面传来杀猪式的嚎叫:“钻天椒,你个瘪犊子玩意儿!”

    李顺水大致猜出他是个天赋极佳的投弹手,刚才这一掷且不说准头,从射程来说明显是留着力的。这小子的臂膊异于常人,若是蓄满了力,威力不比一台小口径迫击炮逊色。

    “哟,是歪博哥,失敬失敬……哈哈,早晓得是你,借我十个脑壳也不敢呢。”钻天椒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撒开丫子逃命。一员上身赤条条的彪莽汉子正捂着淌血的额角,骂骂咧咧撵在钻天椒身后连踢带踹。此人脖颈歪斜,整件军衣上下没一处是整齐的,还用剪子绞去了长袖,夏装军服成了坎肩,露出泛着油光的发达手臂肌肉,张手迈腿活像一只发怒的螃蟹。

    “张博,东北爷们儿,家住在大兴安岭边上,原来是88师524团博斯反坦克步枪射手,天生长了一副歪脖子,用的又是博斯枪,人都叫他“歪博”。那个坐地上抠脚的杂碎,大伙叫他‘麻袋’,大名马有财,也是东北来滴娃,歪博的副射手。”

    李顺水对着“麻袋”打量两眼,若不经介绍,他不会相信此人是东北爷们儿。麻袋长得如同《水浒》里的矮脚虎王英,三寸丁谷树皮,矮壮墩实,骨子里透着憨和狠。

    嵋猴子是个自来熟,区区几天功夫就对这群兵痞了如指掌。也难怪,侦察兵的天赋之一就是情商,笨嘴拙舌的交际蠢蛋会在敌占区第一个暴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