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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敲门的是个小道童。

    小道童大约五六岁,个子不高,穿着白色道袍,头上扎着南华巾,声音甜润“两位客人,观主要见你们,请随我来。”

    明霜问“请问观主是正阳前辈吗”

    她有心套话,那小道童摇了摇头,似乎不解其意“观主就是观主呀,您还是随我来吧,观主有请,不能耽搁。”

    小道童催的急,眼看问不出什么了,明霜同云岚只好不甘不愿放弃追问,随那小道童出了门。

    就在他们踏出偏殿房门的这一刻,仿佛无形的结界被打破,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似乎悄然发生了改变。

    明霜的瞳孔蓦然紧缩

    与昨夜的一片死寂相比,今日的瀛洲道观仿佛换了天地。道观两扇深红正门大开,人声不绝于耳,男女老少各不相同,正殿下的香坛中插着几支香,白烟袅袅,有穿着道袍、头戴方巾的道长来往穿行。

    这样繁华嘈杂的一番景象,动静绝不算小,然而在踏出偏殿这扇门前,无论是明霜还是云岚,根本没有半点察觉。

    走到阶下时,明霜刻意往道观门口看了一眼,正看见门前阶下有一家三口携手而来,面上笑意融融,虽然身着布衣,并不显得富贵,却自有一种令人艳羡的亲近自然,半分也看不出他们很可能只是幻境中捏造出的幻象。

    明霜突然感觉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她侧首看去,云岚正以目光示意她看地上的砖石。

    青石地面上刻着先天八卦图,许是因为来来往往多有踩踏,花纹已经磨损,中间部分磨损最重,花纹已经模糊。

    砖石边缘有些极小的碎裂之处,缝隙中有很小的草芽钻出来,轻轻颤动。

    这个幻境的细致程度,已经到了连这种最不受人重视的细枝末节都无比真实的地步了。

    她的心不轻不重的一紧,对这个幻境的提防又更上了一层楼。

    世间幻境众多,要想刻画出一个完美的幻境几乎不可能。大多数幻境都自有破绽,有的甚至很明显,之所以能糊弄住修行者,是因为幻境往往模糊他们的认知,让他们很难想到幻境这一点。一旦修行者摆脱了幻境施加的影响,意识到身处幻境,就会发现其中破绽。

    但此刻,明霜明明知道自己身处幻境,却根本看不出这里有半点虚幻之处。这里甚至比真实还要真实,她扪心自问,倘若不是知道此处是幻境,刻意留心,她根本不会注意砖石上的花纹是否磨损这种细枝末节。

    “杨师兄,今日你在前殿轮值啊。”

    “是啊是啊,刚做完早课就过来了。”

    “道长能给我解个签文吗”

    “我娘病的只剩下一口气了,求求各位仙长救命啊”

    人来人往,各色声音不绝于耳,二人跟着小道童一路穿过正殿,穿过漫长的青石路,绕过一重又一重院落,来到了一处青竹林前。

    “请二位稍等。”小道童朝明霜与云岚行了个礼,扭身往竹林中跑去。

    明霜目力出众,隐约看见林中有一角飞檐,她再想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了,连原本那一角飞檐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阵法。”云岚在她耳边低声道。

    明霜正想说话,竹林深处有人走了出来。

    是他们昨夜见到的那个暴躁道人

    然而道人一开口,明霜立刻意识到,他同昨夜那个暴躁的年轻人其实有着很大差别。

    “二位。”道人微笑道,“在下瀛洲道观观主,道号正阳。”

    二人反应极快,深深一礼“晚辈拜见正阳真人。”

    “不必多礼。”正阳真人笑吟吟道,“都起来吧。”

    云岚应了一声,直起身来,开口问道“不知真人传召晚辈,是有何要事嘱托”

    正阳真人呵呵一笑,明明是一张二十多岁的脸,但那一笑顿时让他有如满头华发的老翁一般慈祥“确实有一件事要交代你们,昨日观中弟子报上来,瀛洲城中出了件事,你们二人去处理一下。”

    明霜和云岚交换了个眼色,云岚客气道“真人有所命,晚辈自然尽力为之。”

    “一定要尽力为之。”正阳真人背着手,笑呵呵道,“要是办不成,你们就留在这幻境里一时半会出不去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然而明霜和云岚却不约而同地变了面色。

    他竟然知道这是幻境

    正阳真人难道不是幻境中化出来的一个幻象吗,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幻境,而明霜与云岚是外来的人物

    明霜心中风云变幻翻江倒海,面上平静的神色也不大能维持住。

    正阳真人对明霜云岚难以掩饰的惊诧显然十分满意,再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云岚当即就要开口询问,却被正阳真人提前截住“去吧去吧,等你们把事情办完,自然有一份厚厚的奖赏,处理不好的话”

    他话说到此处就顿住,显然深谙留白的艺术。

    云岚小心地问“请问前辈,我们要处理的那件事是什么”

    正阳真人高深莫测地一笑,并不回答,踱着步返身走回了竹林中去。

    “两位师弟师妹。”一个青衣道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请随我来。”

    片刻之后,明霜和云岚终于从这名青衣道人口中得知了他们此次要处理的事件。

    三月前,瀛洲城中两家富户嫁娶,两家本为世交,新郎新娘青梅竹马,是一桩人人称羡的婚事。然而婚礼当天一早,侍女们捧着妆奁钗环前来为新娘妆扮,却发现闺房内空无一人。

    婚礼当天新娘丢了,府中一团混乱,有人猜疑新娘子是不是和人偷偷私奔了,新娘父母下令搜查府邸,一定要找出新娘行踪。

    全力搜查之下,新娘被找了出来。

    她就在离闺房不远的荷花池里,已经断了气,当时正值夏日,荷花池上荷叶层层叠叠掩映,如果不是刻意去看,根本不会发现池中有一具尸体。

    新娘母亲当场哭得昏死过去,新娘父兄悲痛之余,只好亲自去新郎家中赔礼道歉,言明自己女儿落水身亡,婚事作罢。又报了官,请官府来此检查。

    官府检查之后,根据现场情景、各人口供,给出的结论是新娘婚前心绪激动,趁夜离开闺房来到荷花池边散心,结果失足摔入池中,酿成悲剧。

    既然新娘意外身亡,新郎家中自然不会追究,两家互相安慰一番,谁料当日夜里,新郎在自己房中服毒自尽。

    新娘不幸过世,新郎自尽殉情。两家悲痛不已,传出去之后,众人也为之叹惋。

    到此为止,好像只是一场意外酿成的悲剧。然而一个月后,另两家嫁娶,同样发现新娘死在了婚礼前夜,只不过这个新娘并非失足落水,而是上吊自尽。

    这一桩婚事与第一桩不同,是家族联姻,新娘原本有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却被父母棒打鸳鸯,硬生生拆开,新娘哭天抢地数日不休,终于在婚礼前夜绝望上吊。

    新娘父母觉得此事说出去有辱门风,索性令新娘的妹妹代嫁过去。岂料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刚出门上轿,还没走出十丈,新郎骑着的马突然惊了,狂奔数丈,将新郎摔下马背,直接摔断了脖子。

    众人皆惊。

    新郎死了,婚礼自然无法举行。新郎父母哭天抢地,听闻新娘原来是个假的,真正的新娘昨日上吊了,深感晦气,觉得是新娘不吉利,害死了新郎。

    两家结亲不成,反目成仇。

    虽然又是新娘新郎双双惨死,但这时其实没几个人多想毕竟第一起是新娘意外,新郎殉情;第二起闹得太大,新郎死在了大街上。两起事件都是有因有果,并非莫名其妙死人,因此众人感叹几句,也就作罢。

    谁知一个月后,再度有惨剧发生。

    这次的小夫妻是贫寒人家。两家分住村头村尾,新娘成婚前一日还喜气洋洋下田干活,出嫁当日一早,长嫂进房叫新娘起床时,发现新娘倒在墙边,满头是血,已经没了呼吸。

    看现场场景,像是新娘不慎摔倒撞在墙上,不幸身亡。

    但这一位新娘本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身体健壮,又无疾病,房中地面并不光滑,若说年纪轻轻突然摔倒,还摔得连呼救都来不及,直接断了气,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听闻新娘身亡,新郎一家急急忙忙赶来,看到新娘满头是血的可怖遗容,新郎大叫一声,突然捂住胸口,双眼暴突,渐渐倒了下去。

    三月之内,死了三对新人。官府再怎么粗疏,连续发生三起新人双双身亡的惨剧,也要察觉不对,然而将三件案子梳理了一遍,发现虽然死因各有不同,但确实属于正常死亡,且死者家境不同、交际不同,找不到有人刻意谋害的线索证据。

    正是因为找不到人为的证据,才更加令人惊惧。

    事到如今,这件事在瀛洲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议论纷纷,甚至连婚嫁之事都不敢举行,生怕喜事变丧事。

    但总不能因为担心出事,瀛洲城中就永远不举行婚事。瀛洲城主的女儿芳龄十八,早早定下了一门婚事,眼看后日就是婚期,城主心有不安,亲自前往瀛洲道观,求道观中的仙长出手,保他女儿婚事平安。

    城主上门求助,瀛洲道观也很爽快地派出了两名杰出弟子前去帮忙。

    这两名杰出弟子,就是明霜和云岚。

    “两位仙长道行高妙,可一定要保我女儿平安啊”城主坐在下首,满脸愁苦,“实不相瞒,这几日拙荆愁的头发都白了一半,问我能不能把婚期往后推可是再往后推,也不能一辈子不成婚啊”

    云岚“理解理解,城主您也是一片爱女之心。”

    城主一拍大腿“仙长知我心意,我膝下三个儿子,女儿却只有一个”

    云岚耐心地倾听城主喋喋不休,明霜则在一旁翻阅之前三起新人惨死的卷宗。

    她推了推云岚,将卷宗递过来“你看生辰。”

    城主顿时住口,紧张地等着二位仙长说出他们有何发现。

    云岚看了看,啊了一声,直接道“三个新娘都是八字偏阴。”

    “没错。”明霜抬首看向城主,问,“请问令爱八字”

    城主紧张地将女儿生辰八字报了出来。

    云岚算都不用算,一听就道“令爱也是八字偏阴。”

    “新郎八字都看不出问题。”明霜道。

    城主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躲在屏风后的城主夫人更是啊呀一声,几乎晕倒。

    她被两个侍女扶着,跌跌撞撞来到明霜和云岚面前,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求二位仙长救救小女,民妇愿意给你们做牛做马,报答仙长大恩”

    明霜最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往云岚身后一闪。云岚连忙去扶城主夫人“夫人快起来。”

    他有修为,要想把一个纤弱的贵妇人扶起来并非难事。眼看城主夫人就要被扶起来,只听扑通一声,城主又跪了下来,央求道“求仙长救救小女,我愿捐出一半家产答谢”

    云岚哪能要城主家业,何况这本来就是他们在幻境中的任务。只得再三承诺会保护城主千金,好不容易才将城主夫妇安抚住。

    “不知令爱方不方便见人”明霜问。

    城主连忙点头“自然可以,我这就叫人去把小女带出来。”

    “不必。”明霜止住了城主的动作,“还是我们二人过去亲自看看吧。”

    瀛洲城主姓林,待嫁的林小姐是他唯一一个女儿,娇生惯养如珠如宝的养大。一路走来,林小姐住的这处院子豪奢更胜城主夫妇,摆设无一不是精品,可见其在家中得宠程度。

    按理说新娘成婚前几日其实不该见人,但命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也就没心思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了。

    这位林小姐天真娇憨,还带着些惶惶不安,显然也为自己的性命担惊受怕。明霜同她说了几句话,告辞出门。

    “有什么发现吗”她问云岚。

    明霜同林小姐说话的功夫,云岚正在庭院里转圈,闻言摇头“没有,你呢”

    明霜也跟着摇了摇头“林小姐身上没有异样,她平时不出门,院子里的侍从都是有数的,很难接触到邪祟妖魔。”

    云岚抬眼,正撞上窗边林小姐惶然的目光。和云岚对视一眼,她像被火燎了一下,迅速将头缩了回去。

    “你倾向于什么”他问明霜。

    “邪修。”明霜答得很快。

    瀛洲位于东海上,和极北的魔族、西方的妖族离的远,唯有居于东南海上的邪修最为可疑。况且前三对新人死的蹊跷,不像是魔族和妖族的作风,倒是那些邪修练邪门功法,培养些邪祟,最爱用这种神神道道的法子。

    云岚点头。

    二人在府中又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云岚提议“还有些时间,我们去前三对新人家中看看。”

    眼看请来的两位仙长要走,城主夫妇慌了,不敢硬拦,又要跪下恳求。

    云岚不得不耐心劝慰他们“那三位新娘都是在婚礼前一日晚上出事的,也就是说林小姐的危险在明晚,不是现在,等我们去看看前三对新人遇难的现场,找出原因,就能直接将林小姐的危险从源头掐死。”

    云岚说了半天,城主夫妇终于同意让他们先离开,硬要派车送他们,云岚拦都拦不住。

    他一转头,发现明霜不见了。

    云岚“”

    他大为震惊,几乎以为队友被邪祟抓走了,正在原地转圈的时候,明霜站在城主府门口,朝他招手。

    云岚松了一口气,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明霜淡淡道“林夫人哭得我心烦,出去转了转,真难为你居然能忍得下。”

    的确,那位城主夫人像是水做的,从头到尾哭个不停,一双眼已经哭成了桃子。就算是爱女心切,这也哭得太多了些。

    城主府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是城主为明霜二人准备的。云岚先上了车,待明霜也上来坐定,才道“她也是一片慈母之心。”

    不知是不是触动了心事,云岚很轻地叹了口气。

    明霜眼梢一抬,望向云岚,目光中有几分讶然。

    她能察觉出云岚那声轻叹中的意味,然而明霜并不理解。在她看来,修行者寿命漫长,从踏上道途的那一刻,就注定要与凡间的亲眷逐渐斩断联系,否则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血脉亲眷先于自己而去,极其容易扰乱心境,不利道途。

    云岚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再看向明霜,又是一张笑脸“好了好了,我们先去哪一家”

    “从头开始。”明霜道。

    云岚会意“好,那就从第一位新娘家中开始。”

    说完他又头痛“看现场未必能找到什么线索,依我看,还是要看尸体,但是都已经下葬了,万一父母家属不愿意,咱们难道要偷偷挖坟”

    “这倒不用。”明霜道,“我已经和城主说过了,请他派人出面沟通,用不着你我费心。”

    云岚大松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马车驶过宽阔平整的大路,车身上镌刻着城主府的标记,所到之处行人纷纷噤声避让,云岚一手撑着额头,困意渐渐上涌。

    昨夜明霜打坐调息的时候,他在道观偏殿翻箱倒柜,一夜未睡,纵然少年人精力旺盛,也不由得生出疲惫来。

    明霜看他一眼,道“你先休息片刻,等到了那里我再叫你。”

    云岚也不推辞“那就麻烦你了。”

    他闭上眼,斜靠在车壁上,呼吸趋于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