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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骊山顶上白雪皑皑,郦朝央的衣服却仿佛比冰雪还要白。

    她今天没有坐马车,而是静静站在积雪的树下,背着手不知在想什么。

    啸风骊远远地站在雪地里啃草根,忽然察觉到动静,抬起头,便见烈云骅悄无声息地降落下来。

    “……千乔。”

    郦朝央声音很低,很空洞,唤了他一声,转过身,漆黑的眼对上他的。

    陆千乔一直走到她面前,缓缓下跪:“母亲。”

    她似乎对他如今的模样十分满意,如冰似雪的面上破天荒浮现出一丝笑意,不过瞬间又消失了。

    “不愧是我郦朝央的儿子。”

    他变身失败的时候,她极其失望,强忍杀意回到族里,甚至打算忘掉自己有这么个独子的事情。对战鬼一族来说,她四十五岁的年纪并不算老,再嫁他人,再生一个纯血的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族里长辈也时常劝说她再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纯血战鬼,曾经她都是置之不理,陆千乔变身失败后,她不得不把这事拿出来认真思考了。

    不过……毕竟是她和他的孩子,他终于是没让她失望。

    “不止是你的,还是陆景然的。”

    陆千乔站起来,声音淡漠。

    郦朝央没有怒,只定定看着他:“你已经知道了,是我杀了陆家上下,你父亲最后一个死,我亲眼看着他在我手中断气。”

    她十七岁遇见陆景然,恋得极苦。十八岁顶住族里一切沉重压力,嫁给他做妻子。二十岁生下陆千乔,一家三口,很团圆,很美好。

    可她始终学不会说那些甜蜜而温暖的话,不会为他缝补鞋袜衣服,不会洗手作羹汤,不会逗自己的孩子玩。在战场与危机中,她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所爱的男人,可是在安逸繁琐的日常生活里,她什么也做不了,不是他心目里的好妻子。

    陆景然一直在怀疑她的爱,正常的女人都不会是她那样,或许,她永远也做不了一个正常女人。

    后来到了二十五岁,她开始变身之劫,却觉醒成了百年难见的完美战鬼之身。

    当她挥舞方天戟,血洗整个陆家之后,陆景然便站在血色的围墙下,对她奇异地笑着。

    那么奇异的笑,又温暖,又伤心,又恍然,又解脱。

    她直到现在都忘不了,甚至杀死他的那种悲伤都快要记不起,唯独忘不了那个笑。

    【没事了,过来。】他说,张开手,像是以前要抱住她的样子,【朝央,给我个痛快,让我解脱。】

    他只想要一个解脱。

    方天戟顺从他的心愿,挑开皮肉,刺穿身体,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她双手捧着他的脑袋,亲眼看着他在手里断气,心里隐隐约约的疼痛是什么,她不理解。

    他解脱了,她也解脱了,回到族里,凭借完美战鬼强悍的实力,将郦氏一族的地位提升不少。琼国老皇帝耳闻过战鬼的厉害,虽抄了陆景然的家,却始终不敢来寻她,直到新帝即位,为陆景然正名,大约也是有心拉拢,封她做个夫人,还将当时年仅十三岁的陆千乔也收来,封了个车骑将军,十五岁他立战功,再立骠骑将军。

    她杀了所爱的男人,也曾想过要杀掉那男人和自己的儿子——一个混血战鬼,度过变身劫的希望本就不高,何况是蜕变成完美战鬼?

    可她却下不了手,甚至自己也不理解其中的缘故。

    或许是因为千乔的鼻子像那人?他偶尔的神情像那人?她……是不是在后悔杀了他?

    族里长辈时常提出要为她再寻婚配,帖子送来,她一一束之高阁。

    为了振兴战鬼一族,她什么都可以做,婚事按理说也应当答应下来。嫁给一个纯血的战鬼,生几个纯血的孩子,她最该做的就是这个。

    可她不能。

    就是不能,没有原因,没有理由。

    “我曾想过要将那姑娘杀了。”郦朝央背着手转身,缓缓向前走,“可是千乔,你比我强,你没有动手。说实话,我也不想再见到这种事,所以,我不会对她和皇陵出手。”

    杀掉所爱之人的事,一件就够了。她和他的孩子,她不能给他什么至高的幸福,却也不想让他体会自己的孤寂。作为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她能做的也就这些。

    “不过,我不出手,不代表我会默许你任性妄为。”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双目已然变作血色。

    “我给了你和她,还有那个时常捣乱的有狐僧侣大半月的时间。我不会再给你什么,一天也不行。你必须随我回族里,见不见她是你的事,这段婚事保不保留,也是你的事。但你要回去,有狐一族近来实在可恶,我已无法忍耐,必须想办法灭之。”

    不过是一群毛皮畜生,居然胆敢声称自己是天神后裔,甚至放话出来,战鬼一族自上古便是服侍天神的,所以他们理应归顺,为有狐一族效力。

    战鬼不惧怕任何挑衅,也不会容忍任何挑衅。

    陆千乔始终没有说话,捏紧长鞭的手缓缓松开了。

    他曾想过,或许会战得惊天动地,不是她死便是自己死。也想过,她会对他提起陆景然三个字勃然大怒。

    却没想过,事情会展成这样。

    郦朝央的侧脸沐浴在夕阳的红辉里,他看不懂她脸上的表情,是悔恨?是庆幸?还是……别的?

    转过身,静静望着天边渐落的太阳,落日熔金,云层染血,他想起辛湄无忧无虑的笑靥。

    鸭蛋黄似的太阳终于沉下去了,辛湄站在崖边,搓了搓冰凉的手。

    到底是陆千乔今天来迟了,还是她来太早呢?对面悬崖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她是怕食盒里的饭菜冷掉,虽然里面铺了一层木炭,但时间过太久也会冷掉的,冷掉的豆腐辛湄可不怎么好吃啊!

    倒是辛苦秋月了,被她一个劲催着往长庚关赶,累得它落地就团成一团睡觉,怎么也叫不醒。

    崖边冷风夹杂着残雪席卷而来,辛湄冷得实在受不了,只好跳来跳去。

    真见鬼了,陆千乔没来,有狐的那个没脸假僧侣也不来,眼看天色越来越暗,长庚关内火光通明,各类饭菜佳肴的香气伴着士兵们谈笑的声音传来,她又冷又饿,实在忍不住,只好把手拢在嘴边,开始古老而实用的战术——大嗓门吼叫。

    “陆千乔——!你怎么又迟到了——?”

    没有人理她,没有人来。

    “陆千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