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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新十七年三月初一,距离今年的上巳节就只有两日了。

    从二月下旬开始,长安城就开始恢复太平了,更没有发生新的动荡。

    天子虽然还在病中,更是长时间独居在宣室殿里,既不怎么见朝臣,也不怎么理政。

    但是在内阁的主持之下,诸事通畅,行政更没有凝滞,天子定下的成制也并未改变。

    广陵王刘胥还在广陵国都城负隅顽抗,三万昌邑郎想要班师回朝还要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在常惠的指挥之下,广陵王刘胥的叛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兵败几乎指日可待。

    巫蛊案的源头没有被找出来,执金吾和廷尉抓捕到一些嫌犯都是小角色,并无价值。

    但是长安城也并没有发现更多的巫蛊之物,甚至因为几次大索,街面上更太平了些。

    刺杀案同样没有下文,御史府以擅离职守的罪名弹劾了一批官员军校,也就结束了。

    但是也没有再发生针对天子和朝臣的新刺杀案,范直似乎是霍党余孽中的一个孤例。

    三辅一代的霍匪还时不时出来闹事,并没有完全销声匿迹。

    但是也没有扩大的势头,在南军北军和各地巡城亭卒的打击之下,终究是会消亡的。

    坏消息在一个又一个“但是”中变成了好消息,大汉似乎仍旧太平。

    西域的商道还很通畅,胡人仍然牵着骆驼到长安城各市中交易商品。

    海上的路上也未断绝,一艘艘帆船将瓷器、丝绸和茶叶运出去,又将黄金香料带回来。

    域外的中亚都护、安息都护和汉东都护的移民安居乐业,大汉官民向更远的地方挺近。

    各郡国的田地湖泊里和各种工坊中依旧无比忙碌,创造的财富热情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财富、技术、科学都在缓慢而坚定地“滋长”,虽不是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

    这短暂的风波之后,鼎新十七年似乎重新回到了正轨上,大汉开始像之前那十六个“鼎新年”一样蓬勃发展。

    大部分官民开始安下心来,像往年一样经营自己的营生。

    但是,在那些不被人们所注意的角落里,仍然有老鼠蛀虫蠢蠢而动,准备啃噬大汉的根基。

    以前,天子圣明烛照,让这些虫鼠不敢出来放肆。

    如今天子羸弱,给了他们自以为是的机会和错觉。

    他们哪里想得到,天子的羸弱只是装给他们看的。

    那双锐利了十几年的眼睛,怎么可能就此闭上呢?

    天子只是在等最后的机会而已。

    ……

    辰时,宣室殿里,仍然像往常一样昏暗,汤剂药石的味道依旧和往常一样浓重。

    刘贺坐在皇榻之上,静静地看着西域都护刘病已和韩柳二人联名送来的一封信。

    此时,他的脸色好了许多,或者说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但他的脖子上仍然包着白色的绷带,此物和殿内的药味都是他现在最好的掩护。

    如今,长安城和未央宫里都已经传遍了,都说天子伤重未愈,恐怕有性命之虞。

    这就是刘贺要的结果。

    手中的信有三四页之多,将西域都护府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写了出来。

    第一件事情就是张彭祖反了。

    此人正用一封矫诏率领千余人赶往长安城,准备回来侧应张安世,这意味着张安世的阴谋开弓没有回头箭。

    第二件事情就是西域都护府被稳住了。

    柳相和韩德准时赶到西域都护府,他们帮助刘病已控住了乌垒城。

    虽然有绣衣使者多方打探和监视,但刘贺也并非全知全能。

    他只是预测到张彭祖会在西域都护府起事,却猜不到细节。

    所以他一个月前,只是给刘病已三人下了几道不同的诏令。

    一是让刘病已提防张彭祖起事,并保护好自己的儿子刘柘。

    二是让韩德和柳相率兵回援,既为了驰援刘病已,也为了提防刘病已。

    还好,这三个人都没有让刘贺失望。

    刘病已的忠心加上韩德和柳相的尽心,是西域都护府得以稳定的原因。

    第三件事情是刘病已坦白了张安世等人对他的“招降”,并将原信一同寄了过来。

    张安世的价码让刘贺也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小心谨慎的内阁大学士目光会如此短浅,手段会如此果断。

    那开价会让大汉“四分五裂”,更让刘贺十几年来的心血付之东流。

    刘贺心中的西域、中亚和西亚不是羁縻之地,而是真正的大汉王土。

    按照张安世那么折腾,大汉帝国一定会走上“蒙元帝国”的后路的。

    这让刘病已的忠心显得更加可贵:能抵住这诱惑的刘氏宗亲,堪称楷模。

    但是,刘贺对刘病已仍然有一些不悦。

    刘病已没有明说自己是何时收到张安世的这封信的,但最迟也是在两个月前。

    或者更早一些,就是刘柘出塞戍边的时候。

    短则一两个月,长则六七个月,刘病已早就应该将此事上奏上来了。

    压住那么久不上奏,只有一种可能:刘病已的心中有过疑惑和迟疑。

    单是这一份疑惑和迟疑,就足以抹杀掉刘病已所有的功绩和忠心了。

    刘贺有理由怀疑刘病已的动机。

    尤其是再加上这信中提到的第四件事和第五件事情,更让刘贺生出了杀意。

    第四件事情是刘病已率三千人马来长安城清君侧。

    刘贺并没有在诏令中明说刘韩柳三人碰头之后该如何分工,但刘病已率兵勤王出乎刘贺的意料。

    在这混乱到毫无头绪的时候,刘病已率兵来长安城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自然说自己是来勤王的,但刘贺怎知道他会不会在最后关头反戈一击呢?

    这就是猜疑心的可怕之处,说到底,可以猜忌任何一个人。

    哪怕这个人是你的血亲,哪怕这个人屡立奇功,哪怕这个人刚刚表达过忠心……

    这些都不妨碍刘贺怀疑对方:身为天子,刘贺也必须要怀疑对方。

    臣子让天子生疑,这不是天子的错,是臣子的罪过。

    毕竟,未央宫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刘贺看得清“猜疑心”的可怕,但却不能克服超越这猜疑心,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权力对人的异化,说的也是此事。

    当然,刘贺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相信刘病已是一个“忠臣”。

    这四件事,不管好坏,刘贺都是以天子的身份来看待的。

    但是这第五件事,刘贺则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愤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