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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贺的夫人呢?”

    “回陛下,臣前去查抄时,公孙贺夫人已逝世多日。”

    “自尽?”

    “......听府中人说,是病逝,因家中男子皆被问罪,自觉有负圣恩,不好大肆宣扬,才未得知。不过臣已查实,公孙贺夫人故交好友,皆前往吊唁,悲切之感,犹未消散。若陛下怀疑,可开棺...”

    “不必了。”刘彻答道,“她姐姐一向清冷疏离,身体...近几年是不太好,都不大往未央宫去了。这样也好,她是去病的姨母,仲卿的姐姐,论公孙一族时,不必算她。”

    “诺。”江充很有分寸的收敛,就是说死后的安葬,不必牵连。之前定罪时,很少提出建议的金日磾提过卫君孺身为卫青的亲姐姐,霍去病的亲姨母,是否要特殊对待?

    短短一句话,让刘彻犹豫许久,江充差点没能得偿所愿,果然李广利说的对,‘刘彻还是个英明的帝王。他并不残暴嗜血,对他来说,或许杀人这个动作本能让人上瘾,但也会让他清醒。要注意适可而止!’

    索性......皇后的亲眷还是不要扯上太多,不然很容易让刘彻想起卫青和霍去病,想起来的频率太多,一切就会麻烦。

    门外的钩弋夫人,半是怜惜半是得意,看向卫子夫,“皇后不会还不知道吧?妾身真是遗憾呢,过年事多,都没有来得及去尽一份心,实在是...”

    其实事情走到这一步,有很多熟悉的人会死,卫子夫早有准备,甚至请了医女随行,在建章宫门口扎了银针提气,就怕自己支撑不住。但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握紧了衣袖。

    瑕心气愤不已,上前呵斥道:“殿宇之外,钩弋夫人竟然偷听陛下裁决,出言不逊妄自议论,果真是进不得未央宫的,不知礼数,德不配位!”

    “你!!”钩弋夫人气极,眼泪霎时就被逼了出来,自从刘弗陵出生后,虽然刘彻封她为婕妤,但是只有她知道,婕妤的旨意上并没有盖皇后的大印。后来刘彻说这个是小事,不必在意,但......未央宫的人都称她钩弋夫人,心中还是有些别扭。

    “哼,有什么好得意的,还不是死了姐...”

    只听清脆的一声巴掌,钩弋夫人就被打得扑到了殿门上,恰好江充开门出来,迎面受到惊吓,两人双双跌倒在地。

    建章宫修建得恢宏脱俗,为了求仙,但凡高声,多有回响,尤其这两声磕倒在地的‘咚咚’,像极了卫子夫对刘彻宣战的擂鼓声!

    两侧的奴仆,都忍不住侧目望去。

    匆匆赶来的倚华,握住了卫子夫高扬的手,代她狠狠的教训了钩弋夫人,甚至还在周围奴仆投来惊讶的目光时,毫无畏惧的道:“是詹事府失责,竟让皇后亲自动手惩戒不守宫规之人,若陛下问责,臣谢恩领受!”

    !!!

    很少见到卫子夫的建章宫奴仆,顿时都打起了精神,个个噤若寒蝉。即使皇后看似狼狈,可该打的人,也是说打便打,实在不可轻视。

    “进来!”

    其他人还没说什么,里面刘彻的声音率先传出来了。

    倚华微微用力,从瑕心手里拽过了卫子夫,“皇后,臣陪您。”

    好意领了,卫子夫却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人,“陛下并未宣召你,留在外面吧!这里既然是求仙之所,那白事相撞,心肠狠毒的人,是不是该让路?”

    倚华心有灵犀,轻声应道,“臣知道。”

    “瑕心,你也不必进去。”

    “诺。”

    直到卫子夫迈过门槛,走过钩弋夫人瘫倒在地的身子,和恭敬跪成一团的江充,不徐不疾的踏入殿内。

    身后的一切才好似活了一般,被打懵了的钩弋夫人才骤然发出了一声哭喊,“哇!呜呜呜!陛下...呜呜呜!”

    很快,声音就被捂了下去,而卫子夫连皱眉都没有,似毫无察觉,继续独自往殿内走去。

    刘彻也正在等她,大约是多日未曾正装议朝,又加冬日围裘,穿得很是随意,在榻上靠得也十分放松。

    “建章宫你很少来,来了就欺负人,真是不消停啊。”

    一句话说出,卫子夫就没了给他行礼的意思,“建章宫,我是很少来,却不陌生,若说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当年我弟弟被人掳走,不就是因为在此当值?欺负?陛下看到我掳人走了?”

    刘彻脸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哭嚎声,紧接着一堆人拉拉扯扯就进来了。

    “陛下!陛下!!陛下要替妾身做主啊!”赵婕妤还真是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演绎得入木三分。

    就是一堆人撕扯成一团,在这冬日暖殿中,看得人莫名心燥。卫子夫眼神一扫,瑕心和倚华顿时双双松手,整理衣发,后退几步,丝毫不乱的请安问好。

    钩弋夫人没了顾忌,更是跟侍女双双哭泣,跌在桌前,嚎道,“陛下,妾身好好的给皇后行礼,却反遭惩戒,这是什么道理?若皇后觉得妾身照顾陛下不周,妾身认下也就算了,可妾身还没来得及进殿,又何错之有?”

    刘彻看了一眼卫子夫,不耐烦的道,“好了,你先出去。”

    “陛下!?妾身冤枉啊!陛下久不回宫,才纵容小人放肆犯上,如今看到妾身受这样的委屈,还继续任由皇后如此管束未央宫么?”

    不待卫子夫目光凌厉的瞪过去,刘彻率先扔下来一个手炉,炭火滚烫着撒在钩弋夫人的膝旁,毫无怜惜的冷斥道,“你是要朕把弗陵送回长乐宫教养吗?愚蠢卑贱!不堪入目!刚过年节,哭什么丧,晦气!你看看你现在哪里有半点夫人的样子!”

    钩弋夫人顿时哑声,不敢置信,“陛下?”

    “皇后说什么,你便做什么,若出错了,朕也没瞎。”刘彻看着她们衣衫不整涕泗横流就心烦,吼道,“哭什么,滚!”

    钩弋夫人顿时吓得瑟瑟发抖,呜咽了几声,见势不对,只好灰溜溜的退出去了,瑕心和倚华也跟着起身,进退有度的行礼告退。

    卫子夫冷眼看着这些,只觉钩弋夫人活该,跟着刘彻从年轻走到现在,从来没见一个他如此侮辱鄙薄一个女人。

    钩弋夫人以曲从献媚谋得圣宠,一点自己的性格和风骨都没有,自然也很难得到刘彻的尊重,呼之即来,喝之即去,心动时甜言蜜语,心烦时恶言相向,如此待遇,真是活该。

    直到殿内重新静下来,刘彻才开口,“你姐去世,怎么没听你说过?”

    听自己说?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又要从何说起?

    卫子夫转了转扎在手掌上的一根提神的银针,长出一口气,“姐姐去世的那天,水衡都尉不顾大雪挖巫蛊挖得正是上头,正好挖到了椒房殿,妾身给陛下的奏报,应该提到了,是陛下没有看吧?”

    “你何时...”话说到一半,刘彻似有所悟,顿时噤声。

    卫子夫却敏感的察觉到了一切,嗤笑道,“还以为陛下是受钩弋夫人影响才变得多疑残忍,原来,是钩弋夫人受了陛下的影响,才变笨的。”

    “卫子夫,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刘彻并不想听她再讽刺自己,一时不察而已,当时他也病着,不重要的事情不来烦自己,也是身边人的忠心。

    只是越是这样针锋相对,他越觉不安。明明......她明明该在这种时刻崩溃绝望,求饶求情,千方百计的依赖自己,却如此反常的执拗相抗,就像.......就像张汤那样。

    这让刘彻总是会有一点点的心虚,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到,似乎真的哪里不太对。

    但是,他很少怀疑自己,也不擅长怀疑自己!

    一点点的心虚,也很快被压了下去。

    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又转,卫子夫又把眼泪逼回去了,“陛下都下旨了,结局已定,只允许我在临刑前,来觐见陛下,呵!”

    “......这,就是陛下给我的求饶机会吗?”

    “今日我再相求,陛下能给我的,也不过是临行前的相见,对吧?”

    刘彻怔怔的看着卫子夫,突然有些害怕,是,他就是这样打算的,但,她为什么如此的了解自己的想法?

    “陛下害怕了。”卫子夫淡淡的陈述着自己的感受。

    刘彻却不淡定了,大声道:“这已经是法外施恩,朝野内外多少人盯着你,可你非但不避嫌,还要坚持来见!如今你明知朕不想你去,你还来!这样的不顾忌,朕还是相信你与此无关,朕觉得,已经尽够了!!”

    卫子夫惨然一笑,声嘶力竭的反喊回去,“陛下!都到这个时候了,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臣对陛下的心,皇后对陛下的心,从来不因陛下的信任有无而会有任何的改变!这个道理,在建章宫坐这么久都想不起来,也想不明白么?!”

    这样,还在诉说他们的忠心!

    如果真的忠心,北军会有一万九千钱的账目对不上吗?

    如果真的忠心,会推三阻四的不肯上战场吗?

    如果真的忠心,会结交世家学者,多入博望苑吗?

    如果真的忠心,会有人敢把巫蛊栽赃在他们头上吗?若不是反叛之心昭然若揭,一个侠士又怎会得知?

    如果真的忠心,言乐会在‘尧母门’的消息后,突然回来,又送子离开,独自一人留下与言欢形影不离吗?

    忠心?是盼着他死的心吧!!说不定,还蛊惑了据儿,这才让据儿时不时与他争执!

    “还是如此冠冕堂皇,你以为这样,朕就会心软?”

    “自己的女儿都准备杀了,妾身还会奢望陛下心肠有柔软之处吗?”卫子夫匆忙拭去眼泪,听说两个女儿面对讯问,从未松口,从未落泪,从未附身,她不能给女儿丢脸。

    “好,你更应该了解朕才是,杀伐决断,朕从不心软。”刘彻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慵懒道,“那朕更没有必要与你多言,既然皇后当定了臣子,那就选吧!去看臣子,还是女儿?一个在廷尉狱,一个在公主府,你去哪个?”

    “陛下?”都到这个时候了,他都要如此为难自己吗?头晕目眩间,卫子夫狠狠的抽出一根银针,抖落在地,整个人疼得直抽气,却勉强清醒了几分,“陛下,我也是人,我也是你妻子,你的感觉,我统统都有,所以我尽力这么久,只是想让你清醒,让你变回来,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要取代你!便是这样,你还要如此逼迫我吗?”

    “我逼迫你?!”刘彻坐直身子,怒气沉沉的道,“那你在做什么?你在少府和水衡,处处与朕做对!用的竟然还是朕曾经教过你的御臣之道!难道不是你在逼迫朕,反咬朕吗?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就是不想朕充盈国库后,再战匈奴!匈奴啊!为什么不打?到底你变了,还是朕变了?你进入这建章宫,都不能想起分毫曾经血战匈奴的决心吗!!!”

    血战......

    真的是血战,用本不必牺牲的血,铺出来的战!战役到底要不要打,难道李广利的战报,军费的亏空,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卫子夫真的很无力,很多话,她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写了很多遍,真的很多很多次,“我只是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告诉你....告诉你!我是才是你!我现在的样子才是你本应有的样子啊!我跟你在一起呢!从来没有放弃过你,放弃过陛下!放弃过陛下的大汉!”

    “你的害怕仓皇,你的手足无措,你的烦躁不安,你的多疑敏感,你对生老病死的难受和害怕,我都理解!我跟你一起经受着,所有的所有,我统统理解!我一直所做的,不是跟陛下做对,只是展示给陛下,你本应该做的是什么样子!我能做到,你也能啊!!!”

    “陛下,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只是想告诉你,告诉我的夫君,我跟他一直在一起,从来没有放弃过他!更没有放弃过他视之如命的江山!”

    “陛下,回头吧!”

    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这话听着好温暖啊。

    可是回头?她是想要自己赦免敬声、公孙贺和卫伉等人吧?

    “朕已判了死刑,你去,也是最后一面,有意义吗?”

    刘彻对这样的话,已经听腻了,无波无澜,无情无义,就那么靠坐在榻上,慵懒随意的看着卫子夫。

    看着她声嘶力竭,精疲力尽,却一点想倾身靠近她的意思都没有。

    提携赏识的臣子是这样,自幼同伴的好友是这样,看着长大的孩子是这样,如今陪着自己变老的妻子是这样。

    呵呵,

    都说他错了,

    都说他变了,

    都说他应回头、他应明察、他应清醒!

    凭什么呢?刘彻岂会有错?帝王岂会有错?

    想让他跟她们一起,她们又凭什么证明她们是对的?

    她们凭什么无错?

    如果真的无错,怎么会查出来那么多的罪名!

    如果真的无错,卫子夫和刘据又何必来求饶?

    他们不是忠勇吗?不是自诩忠臣良将吗?那就如张汤等人一般......

    用血!来说明一切吧!

    “选吧!你看臣?还是看女?”

    看臣?还是看女?

    卫子夫在心里把这句话重新咀嚼了一遍,她本以为自己来的时候,若听见他说什么绝情的话,一定会忍不住落泪。

    但是她没有,她尽力了,尽力之后,她好像很平静的接受了这样的话语,就像....当初跟平阳公主保证的那样。

    自己真的,学着做成了一个臣子,做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百折不挠的臣子。

    这一刻,卫子夫没有伤心,没有难过,反而觉得很幸运,她一生,努力想做成的身份,好像都做成了。可她又觉得很悲哀,悲哀这一路上,终究是见到了血和泪,见到了血染前路,泪洒来方。

    这样的心理,让她再看向白发丛生又冷血狠心的刘彻,突然觉得,这残忍的话,真的很配现在这个苍老又暴虐的帝王!

    “说啊!据儿把能动用的人,能想到的办法,都做了一遍,说实话,朕很意外他竟然能做到这样的地步!那你呢?”

    此刻刘彻的眼神,充满了试探和玩味,就像是刚离去的勾弋夫人一般令人恶心作呕。

    她真的很想如刺客一般,拿刀捅向他!

    “说啊!”见卫子夫还不回答,刘彻的语调变得轻缓又低沉,就像是在引诱着她去回答他心目中的那个答案一样。

    此刻,卫子夫透过这个帝王的躯壳,她似乎能看见一个沉睡着的刘彻。

    那是她的丈夫,她的刘彻,她的爱人,也是她最想唤醒的人!

    不能放弃!

    卫青、霍去病、曹襄、言笑、张汤、平阳公主、郦苍、义姁、景福.....

    很多人,死去的、活着的,都站在她的背后,给她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她不要放弃!不要放弃她们共同的帝王!!不要放弃她们拥护的大汉江山!!!

    “陛下,我选择去廷尉狱,看臣子。”

    “......”刘彻似是惊诧,又似满意,缓缓前倾,目光深沉的看了她半天,才慢慢吐出了一个字,“好。”

    “好。”卫子夫沉默了一瞬,很快的回答,很快的转头。

    留下满意的刘彻,独坐殿内,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这个狠绝的帝王,玩弄了人心,得到了有趣的答案,以为他赢了!

    可是你看,皇权终究敌不过人心,狠心仍然阻不住仁善!他以为他赢了,却不知在卫子夫来之前,萧仰通过萧氏借用舂陵侯刘买的身份,前来椒房殿请见。

    “母后,我已经想到办法去见言欢了,还请母后派人帮我看一下三个孩子。”

    “萧仰,你和言欢的和离书,早就递到了宗正,也通过了批复,我不知道言欢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现在你跟她没有关系了,更没有必要去管她!分开关系,无论结局如何,对你、对孩子都好。我会去见言欢,还有很多事要问清楚。”

    “我恨母亲,我恨死你们了,说不要就不要我们了!我恨死她!父亲,你不要去见她!”

    “孩子,若是恨,就恨我吧!不要恨你母亲,是我这个皇后没有管好皇帝,让你们都这么痛苦。”

    “不!母后...皇后去,是皇后的意愿,可不管如何,儿臣...在下,在下都一定会去的。”

    一向儒雅内敛的萧仰,很少出错,在这种时刻,磕磕绊绊的错误频频口误,卫子夫没有再去阻止。

    现在,卫子夫很庆幸,深居简出的萧仰能拼尽全力去见言欢,这样,她的孩子,或许会遗憾自己没有去,但起码不会孤单。

    卫子夫出了建章宫,一路疾驰去了大狱。

    门口,梦知在等她,公孙遗也在,甚至还有一位她没见过的人,似乎也在等她。

    “你是?”

    “臣王诉,见过皇后!今日御史大夫替子下聘,礼数已成,奉命前来告知。”

    御史大夫?暴胜之,他替儿子娶妻跑到这里告诉谁?难不成......“告知我?”卫子夫不耐烦,现在一刻都不想耽误时间,她要去见人。

    王诉却胆大得很,继续道,“聘卫伉将军的女儿为御史大夫的长子之妻,然臣无法进去,还请皇后帮忙转达。”

    !!!

    卫子夫骤然停足,现在?聘卫伉将军的女儿为御史大夫的长子之妻?

    “你们?”

    这已经是暴胜之目前能做的所有了,王诉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旨意不明,这样的救,也不知道会不会牵连暴胜之。但目前能赌一把的就是,若刘彻问起,只说两府的聘礼,是在长平侯在世时,通过梦知介绍,早定下来的。

    其实暴胜之等人想的是,现在这么乱,死了无数的人,已怨声载道,丞相一族,文官甚广,若再多牵连九卿,惹朝野动荡,江充也怕刘彻察觉到什么,万一改变想法就得不偿失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江充早知圣意,自从卫君孺自杀后,定下来杀的是公孙一族,并非卫伉亲眷,卫伉的考虑,是同两位公主一起,甚至连卫不疑,都没有问责。一切不明,江充自然对这样的相救,无需穷追不舍。

    廷尉狱内,阴风阵阵,无昼无夜,哀嚎求饶,皆是常事。

    卫子夫踏进去,只觉每一步都如踩在刀尖,心不自觉的就颤了起来。

    这世上最铺天盖地的害怕和心酸,不是全是因为自己经受了什么,而是想到自己爱的人,经受了什么。

    小时候在未央宫跑进跑出,嬉笑玩闹的孩子们,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中,苦苦熬着,熬不到天日,熬不到希望。

    “小心。”梦知见卫子夫脸色不好的一抖,立刻将她搀得紧紧的,往后拽去,冲旁侧厉声喝道,“什么东西?”

    公孙遗也面色凝重,探步去查,原来黑暗出突然嗑过来一个脑袋,是一个狱卒跪着请安。

    吓人一跳!

    远处钥匙晃动的声音传来,一身官袍的马常从黑暗中闪身出来,“各位贵人恕罪,是臣管束不力。”

    公孙遗脸色不好,廷尉马常一向都帮江充说话,如今监狱里的人塞得满满的,也有他的功劳,“带路吧,这些以后管严些,莫要再吓到人了。”

    卫子夫也无心理会这些,只想去看看公孙贺等人。

    “皇后!求皇后开恩。”那人似乎确定了眼前的人是谁,鼓起勇气开口,“臣冒死求情,还请皇后开恩,救救一众女囚!”

    “什么东西都敢开口,不要命了!”马常一鞭子抽过去,衣服撕裂,血肉模糊,那人顿时疼得直抖。

    “走吧。”监狱关系复杂,尤其这个马常,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人,梦知并不想让卫子夫节外生枝。

    “皇后!救命啊!“那人跪扑过来一直没有抬头,却哭出来了,“皇后就是杀了臣以偿犯上不敬之罪,也请皇后大发善心,救救生病的女囚吧!罪不致死,上天都给了一条活路,难道人都不能给么?如今监狱人挤人,若是真有什么万一,也是祸患啊,求皇后派医官来救救人吧!”

    马常看了看对面五个人的样子,顿时又是好几鞭子下去,把人踹到一旁,“别挡路。”

    监狱一向都是有医官定期负责的,这样的求饶,实在反常,卫子夫本是不想管的,可迈步上前,阴风一吹,生生站住了脚,她听着身后的鞭子声,猛然吓出一身冷汗。

    她怎能如此沉湎自己的痛苦,就放弃了仁善?就如这动乱的朝野,说不定哪个横死路边,被人欺辱的少年少女,就可能是明卿生下的孩子。

    义姁再也没能找到她们,越是不可掌控的时候,卫子夫就总能梦见她们母子三人出事的场景。

    如今这样的场面,才真的是,万民皆是亲生孩子,江山稳,则子孙稳。

    “子夫?”

    卫子夫果断转身回去,不管马常被吓得连话都说不全,连连后退,自顾自的低头,干脆利落的问道那个低头瑟缩的小吏,“说吧,什么情况?”

    “......皇后,是最近女囚渐满,有几个都是生育不久的,生活条件变差连孩子一起都病得直哭,可本应来问诊的医官因为有事,迟迟不来。这样推迟往常在狱中,也是常事,但....如今情况混乱,推迟几日不来,孩子哭声烦人,很多都被....”

    “请皇后开恩!让医官早些前来,救一人,便活两人啊!”

    卫子夫皱眉,“瑕心,你知不知道医官为什么不来?”

    “奴婢....”瑕心有些犹豫,她不想让卫子夫管,都什么时候了,哪里管得上这些小事,再说了,这些官员若真有善心,何不去外面寻医者来看诊。

    公孙遗打量了一下马常手中的鞭子,和跪在地上人的伤痕,若有所思,上前插话道,“皇后,如今少府上下人心惶惶,时不时也会被牵连进巫蛊之事,人手短缺,多有调配不开的情况,臣回去就安排医官前来问诊。”

    “再牵连,也没有到医官属内。”卫子夫道,“医官属的巫医,本来就少,一向都是服侍陛下的,谈何牵连。回去告诉她们,让医官诊治,该死的就死,该进暴室进暴室,尤其是该来问诊的医官,若胆小,便不要入医官属!不然,如今外面血染集市,我也不介意给医官属顺道换一次血!”

    “谢皇后!谢皇后仁德!臣铭记三生,必报皇后恩典。”

    卫子夫不想再多听什么,转头快步往前走去,她还要去见没几日马上要赴死的孩子。

    公孙遗慢下几步,意味深长的对马常笑,“廷尉大人今日竟然屈尊来亲自看守监狱,看来我们需要探讨一下,这鞭子到底是抽在地上响,还是抽在人身上更响了。”

    马常收了鞭子,一改往日谄媚之态,站直了身子,等到卫子夫等人走远恭敬回礼,“一切安排妥当,大人这边请!”

    卫伉还好,只是人有些消瘦,却没上刑,但公孙敬声身上全是伤痕,人也消瘦了一大圈,只能勉强靠在卫伉身上说话。

    卫子夫和梦知心疼得直掉眼泪,只能反反复复的叫着他们名字,多余的什么话都破碎不成句子。

    卫伉状态略好些,握着卫子夫的手直笑,“我们都知道,却觉得开怀!也终于轮到我们为这江山洒一腔热血了,若有犹豫的官吏武将,希望他们见我等下场,不要怕,大不了一死,绝不做小人走狗!”

    “对了,太子和不疑来过,可我忘记说了,猎云被公主表姐葬在了嬗儿的墓旁,记得告诉我夫人,让我儿日后祭奠多上一炷香。”

    其实,卫伉没有什么好遗憾的,相比公孙敬声,他更深深的体会过,围观钦佩之人为大汉抛头颅洒热血,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是一种多么艳羡的滋味。

    明卿、言笑、曹襄、霍去病,他们四个,紧紧的跟在卫青身旁,耀眼夺目,他却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虽然不是同时并肩,却站在了同样的立场上。

    见太子加冠成亲,卫伉替哥哥们看到了;未尽之力、未道之意,卫伉也替他们为太子和大汉做到了;唯弟可堪托付,其实不托付,卫伉也会做的。

    “就是可惜,太子不知要怎样悲痛,可千万别一蹶不振,我们死都不安。”

    “他不敢!”卫子夫早已泣不成声,之前对刘彻口若悬河的能力,此刻全都没有了。

    “别哭啊!”卫伉越是安慰,卫子夫哭得越是凶,“其实我很得意的,因为……哪怕没有我,现在边境再打匈奴也会赢的。训马、改兵、练将,边关偷来的几年,我把曾经藏着的东西都在守城的时候教给了愿意学习的人,谢谢曾经跟我父亲打仗苦守边疆的人,没有他们照拂,我做不到!所以,真的很幸运,我是他儿子.......姑姑,我父亲会以我为傲吧?”

    “会的!会的!!!一定会的!”卫子夫觉得自己平生所学语句,在此刻都苍白无力,没有办法对他们起到一丝丝的帮助。

    时间不多,梦知强忍眼泪对卫伉说:“你放心,你的夫人和刘琼一起去拜祭平阳公主了,孝字当头,有平阳公主生前对她们的喜爱,没人敢拿她们怎么样。就是......”

    公孙敬声接触到梦知抱歉的目光,心酸不已,艰难的转动身子,看那边公孙贺还没有醒,悄声宽慰道,“姨母,多谢你给我母亲料理丧事,多谢,这事莫让我父亲知晓,他受不了的,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至于张嘉,肯定被我连累了,但,张家救不了她,就让我陪着她和孩子们!这样也算一辈子,她会理解我的。”

    一族亲眷,男女老少,悉数下狱,难有例外。

    梦知对其中残忍深有体会,不然当初也不会让张安世和张贺分开,一个跟着陛下,一个跟着太子。

    虽然名声不好,也不纯粹,实有小人脚踏两船的嫌疑,却是最大限度的保全张汤和她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