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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间百姓多供奉五大仙,分为狐仙、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鼠),其中又以狐仙为首。狐仙善媚,往往千年能结媚珠,也有一些天资品格出挑的,三百年往上便能结出媚珠来。《太平广记》中便有云:“狐口中媚珠,若能得之,当为天下所爱。”

    四海斋的大掌柜陈葛原来是个“五郎”,还是个结了媚珠的狐仙,这倒是教人始料未及。难怪四海斋的生意好,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小户百姓都争相前去,其中又有一多半是女客,显然是陈葛略施了媚术的缘故。

    闻桑对陈葛恨得咬牙切齿,用无定乾坤网将他捆成个线团,只露出个脑袋,扔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拿出一条粗如儿臂的打魂鞭,在地上抽了两鞭,把个陈葛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

    “快说,你今夜到褚家来干什么?”

    陈葛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严衍坐在椅上,淡淡地看着闻桑狐假虎威的样子:“给了褚先生两千两白银的人,是你?”

    陈葛不敢否认,怯怯地低下头。

    闻桑恍然大悟:“你与长孙家不和,所以挖角了褚先生,让他去偷长孙家的账本。但你既是个‘五郎’也有法力,自己去偷不是更快?”

    陈葛蔫蔫道:“长孙春花身边的女护卫是个硬茬,我不敢。”

    严衍道:“你知道她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见她,汗毛就竖起来了,肯定是个大型食肉的猛兽。”能把自己拆骨吞吃入腹的那种。

    陈葛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她的血气味不纯。”

    “那你今日潜入褚家,又是为何?”闻桑追问。

    陈葛恨恨地啐了一口:“老褚把答应我的事办砸了,银子却不还我,真是岂有此理。我听说他家里出了事,便索性自己来拿。”

    闻桑冷笑:“你倒是会趁火打劫。”

    “哎哎,这位官爷!”陈葛不乐意了,“我只是取回自己的东西,怎么就趁火打劫了?”

    “还敢顶嘴?”

    闻桑看他是横竖不顺眼,将鞭子在手里卷了,不轻不重地敲他的脑袋:

    “你个‘老五’,到汴陵这么久,登记了吗?知道爷爷是谁吗?爷爷是断妄司汴陵栈的栈长!”

    陈葛被他敲得头昏脑涨,扯着嗓子叫:“来人啊,断妄司恼羞成怒,公报私仇,严刑逼供啊!”

    果然严衍是个讲道理的,喝止了闻桑。

    “褚大娘子被害,可与你有关?”

    陈葛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那你知道多少?”

    陈葛道:“肯定是他那个外室干的呀。那娘们儿我见过,一看就不是人。”

    第一次遇上褚先生,就是在寻家的当铺。

    陈葛与寻家大当家寻仁瑞算是生意伙伴,寻家当铺有些难以处理的死当押品会托陈葛放在四海斋代为展卖。故此陈葛与寻记当铺的大朝奉相熟。

    那日褚先生遮遮掩掩地到寻记当铺当了一块两寸长的碧玉算盘,青青翠翠地煞是可爱。陈葛看见,多问了两句,大朝奉便将褚先生的身份家底与陈葛细细说了。按理说长孙家名下也有春花当铺,给褚先生的典当价格更加实惠。他特地来到对家的当铺,肯定是为了避开熟人耳目。

    可见是十分缺钱了。

    大朝奉说,褚先生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吃喝嫖赌样样不沾,除了埋头算账,只有一样癖好,就是收集各式各样的算盘。这本来就是他吃饭的玩意儿,趁手不趁手一摸便知。东家长孙春花也知道他有这样的癖好,但凡遇到什么奇形怪状的算盘,就会给褚先生捎回一把来。这些年下来,他收藏的算盘至少有几百把。人人都说,褚先生挣了那么多的银子,除了捎回老家供养父母儿女,其余的都花在算盘上了。

    如今也有许多商人将算盘当做招财的吉祥物,供做摆设,是以市面上也有专为赏玩所制的算盘,有除了名贵的紫檀、花梨做的木算盘,还有金银玉石、瓷烧的算盘,大到一丈,小到两三寸,都是图个好意头罢了。

    可不知为何,大约半年前,褚先生开始挨个地将手上的算盘典当,凑了钱,置办了一座不小的宅院。有认识他的人见他常常出入胭脂铺、绸缎铺、首饰铺等处,便暗暗地传闻他是养了个外室。

    陈葛第一次偷偷和褚先生约在家里的时候,褚大娘子已经从乡下搬进来了。

    陈葛趁着夜深进了褚宅,掏出银票的时候,褚大娘子的眼睛都要从眼眶子里瞪出来了。她长久住在乡下,不知道自己丈夫在城里靠打算盘就能挣到这样多的钱。

    陈葛打的主意是这样的。长孙家在汴陵生意做的开,有一半是和吴王府交好的原因。吴王府的资产许多也是交给春花钱庄在打理,但侯府对于银钱往来上的私密性要求极高,倘若内账外泄,第一个便要责问长孙春花。从此以后,春花也就再难得到侯府信任了。

    故此他计划着让褚先生将涉及吴王府的账本偷出来,再外泄出去,自然能让长孙春花吃不了兜着走。

    褚大娘子见钱眼看,满口答应替他偷账本,还与陈葛商量设了个局,故意恶心长孙春花。

    褚先生则是不大情愿的样子,不过为了顺利和离,也只好顺着她。

    闻桑张大了嘴:“和离?褚先生要和离?”

    “可不是么。褚大娘子要两千两银子方肯与他和离。我对褚先生说,他肯照我说的做,这银子我来出。”

    陈葛趴在地上,嘴角贴地,沾了满嘴灰,吹了半天,都吹到了嘴里,又呸呸呸地在吐灰。

    严衍与闻桑对视一眼。

    “你说你见过那个外室?又是何时?”

    陈葛眼珠一转,露出个贼兮兮的笑:“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能不留个后手?我给了他们两千两银票,出了门,又翻墙回来。”

    褚大娘子和褚先生已分居许久,褚大娘子跋扈,自己霸占了正房,把褚先生撵到厢房去住。她生怕褚先生在她睡着了偷偷进来,将门反锁了,把那两千两银票在卧房里各个地方都藏过一遍,最后终于定下主意,塞在书架里的一个摆设花盆里头。陈葛在窗外挑破了窗纸看着,觉得实在好笑。

    从正房走出来,经过中院,陈葛听到厢房里褚先生低低说着什么。

    他最爱听人壁角,于是凑到窗边,顺着开着缝的窗扇,望见里头褚先生背对他坐着,软语呢喃地说:

    “绛珠,你再忍忍,很快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褚先生面前分明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一个人在房中!

    陈葛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赫然看见褚先生对面坐着个绛紫衣裙的美貌女子,眼眸莹亮低垂,似有泪光

    “褚郎!”女子柔柔唤了声。

    她身姿婀娜,双肩十分削薄,身影甚至有些透明之感。陈葛一下子觉得十分眼熟,却不知在哪见过。

    女子若有所感,眸子蓦地和陈葛对了一对。陈葛一惊后退,碰到窗格发出细碎声响。

    褚先生闻声而起,那女子立时油灯芯尽一样如烟散入无端,消失了。

    说到这里,陈葛双肩一颤,打了个哆嗦。

    严衍皱眉深思。

    天生万物,各有异能,其异能多半与原身有关。比如陈葛的异能是媚术,于拳脚功夫擅长些,却并不精妙。世间“老五”多种多样,还没听过哪一种是能随意隐形现形的。

    “你可听过避役么?”严衍道。

    闻桑懵然摇头。

    “十二时虫,一名避役,生人家篱壁、树木间,大小如指,状同守宫,而脑上连背有肉鬣如冠幘,长颈长足,身青色,大者长尺许,尾与身等,嚙人不可疗[《本草纲目》]。避役善变色,能与所在融为一体,如化入无形。”

    闻桑一脸崇拜地望着他,心道,师伯真是博学。

    “这么说来,是个避役精?”

    严衍摇头:“我只是猜想。”

    闻桑:“……”

    严衍转向陈葛:“你可能将她的模样画出来?”

    陈葛忙不迭地点头。

    闻桑收了打魂鞭,解开无定乾坤网,将陈葛拎起来。陈葛在书案上翻找了半天,找出纸笔,画了个雏形出来。无奈他画技实在太差,画成个口歪眼斜的妖怪形状。闻桑夺过来看了一眼,又掏出沙包大的拳头要揍他。

    陈葛抱头:“别别……我尽力了,确实画不好哇……我是个狐狸,又不是个毛笔精!”

    严衍叹气:“你说,我画。”

    陈葛画画不行,动嘴皮子却是强项,与严衍还算配合无间。一会儿嚷嚷:“眉毛拉长一些,嘴唇饱满些。”一会儿又道:“眼睛大一些,下巴尖一些。”

    严衍画着画着,忽然顿住,放下了笔。

    闻桑与陈葛一左一右伸头过来看那画像。

    陈葛先叫起来:“对,就是她!简直一模一样!”

    闻桑挠了挠头:“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对啊对啊,我也觉得很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严衍端详着手中画像,有些无语。

    画中的女子明眸皓齿,竟与长孙春花有七八分像。

    春花一大早便派了罗子言去府衙提人。

    罗子言是汴陵排名第一的讼师,天生一副讼师像,弯钩鼻,薄尖嘴,两只浑圆的眼睛,时常拎一把无字纸扇,不阴不阳地扇着。他是长孙家的喉舌,许多生意契约都由他拟定,商场上的官司有他一张锦绣妙口,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更何况,他和知府曲廉还是幼时私塾的同窗。

    春花将案情与他简单说了,他拍着胸脯打包票,午膳前定将长孙石渠带回来。

    谁知才不过半个时辰,罗子言便灰头土脸地铩羽而归,不仅没有带回长孙石渠,反而带了个不速之客回来。

    春花望着书房里好整以暇站着的人,实在是头痛欲裂。

    “闻捕快,又有何贵干啊?”

    闻桑冲她抱拳一礼:“春花老板,有个小忙,想请你帮上一帮。”

    春花瞥了罗子言一眼,见他战战兢兢,不敢与她对视。他向来牙尖嘴利,字字刁钻飞快,偏偏曾经在闻桑手上犯过事,被他打了十几板子,幸好春花替他交了三倍罚金充库,才将他捞出来。从此他见着闻桑便像没嘴的葫芦,只剩瑟瑟发抖。

    不由得更加不耐,瞪着闻桑道:“闻捕快这是上门打秋风来了?若要帮忙,先放了我哥哥。”

    闻桑轻咳一声:“案子还未审结,不能放人。”

    “福喜客栈的伙计与褚家门口的馄饨摊主都能证明,我大哥当时刚到褚家,此前并无作案时间,依律已可排除嫌疑,该当放人。”

    “也不一定是他亲自犯案。或许是□□也未可知。案子尚未审结,人不能放。”

    春花近来日日看账本到深夜,昨夜又只睡了一个时辰,心中极端暴躁。此刻听到这番言语,大怒:“闻捕快,这是讹上我们了?”

    闻桑连忙摆手:“此案内有玄机,确实需要春花老板帮个忙,也好为长孙少爷洗脱冤屈。”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画。

    “这是有人亲眼见过的,褚先生的外室。”

    春花劈手夺过来,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这是……我?”

    闻桑生怕她不信,连忙将褚先生与褚大娘子的计算,以及褚大娘子的死因详细解说一遍。为免节外生枝,对陈葛的干系只字未提。

    春花不说话了,思忖半晌,抬眸细细端详着闻桑,似在琢磨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此事蹊跷,恐有精怪作祟。春花老板与褚先生共事多年,对他的脾性十分了解,若肯配合查案,必能发现我发现不了的线索。”

    春花冷冷一笑:“常听罗讼师说,闻捕快专办些旁人办不了的古怪案子,今日才知所言非虚。不知闻捕快希望我怎么配合?”

    闻桑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几句。

    春花脸色一青,道:“我要是不从呢?闻捕快还打算把我哥哥一辈子押在狱中?”

    闻桑缩缩脖子:“您与吴王府的交情,谁都知道,我一个小小捕快,自不敢和吴王府作对。只不过……此事关系长孙家的名声,尽快破案,对您也有好处不是?”

    春花将身子慢慢靠进椅背,将闻桑由上到下重新审视一遍。

    “闻捕快调来汴陵的时间不长吧?家住哪里?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闻桑被她看得后背发冷,硬着头皮嚷:“春花老板,要借吴王府的势来欺压我这小捕快?”

    他这么一说,春花反而笑了。

    “闻捕快要是觉得,欺负我长孙家,就能博一个不畏权贵,严正执法的美名,那可就打错算盘了。我……”

    她自己说着说着,却忽然一愣,仿佛想起了什么,有一刹那的失神。

    闻桑偷觑她神情:“春花老板?可是想到什么线索?”

    他也觉得拘着长孙石渠没什么用,本打算直接放人的。是尊贵的天官大人定了这条计策,让他来逼长孙春花协助查案。

    别说长孙春花不肯吃这闷亏,就算她肯配合,焉知不会心里记恨,以后借吴王府的手整治他?到时清正廉明的天官大人拍拍屁股走人了,他在汴陵可就不好混了。

    他心里七上八下,表面上还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看春花还是沉吟不语,又唤了一声:

    “春花老板?”

    春花倏然拉回心神,望着手中画卷上盈盈若泣的紫衣女子。

    “这个忙,我帮了。”

    天色转暗,府衙大牢中,从天窗透进的一隙日光也渐渐昏黄,随后变成了墨蓝的幽光,将潮湿的囚室映照得分外阴冷。

    褚先生在大牢里关了一日一夜,也不见有官来问案,心中暗暗急迫。他挂念着家里,生怕生出什么事来,转念又一想,自己的经历太过离奇,旁人如何能猜得到?心里又笃定下来。

    狱卒们都出去外间用晚膳了,许久也不回来。偌大的牢中仿佛只有褚先生一个人,秋意已深,空气中水气郁结,更觉寒凉,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蓦地,一丝幽幽的泣声缭绕而至,褚先生双肩一抖,起身四顾,竟不知从何处而起。

    听起来是个女子的哭声,微微抽噎,婉转郁结,慢慢地似乎离得更近了,直传到褚先生囚室的铁栅之外,带出一声无奈的吟叹。

    “褚郎!”

    褚先生大惊失色,冲到铁栅前拼命向外望去。

    甬道深处,一名紫衣女子缓缓行来,发髻微微凌乱,乌发垂坠,遮住了侧脸,只能隐隐看见忧伤的眉眼。她走到离褚先生一丈远的地方,站住。

    “褚郎……”

    褚先生手指攥在铁栅上,指尖发白:“绛珠,你来做什么?”他四处张望,见无人在近,还是不放心,“你快回去,若被人看见,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女子委屈地望定他,只不做声。

    褚先生心中一软,好言安抚:“你不必担心我。他们找不到证据,自然会放我回去的。你在家里好生等我。”

    女子后退一步,含含糊糊地说:“褚郎,我今日……看见她了。”

    褚先生一怔:“谁?”

    “死了的……”她低下头,嘤嘤哭泣起来。

    褚先生浑身剧震:“别怕,她已经死了!再不能伤害你了!”

    “可是,我怕!褚郎,她死得好惨啊……我不想呆在那里……”

    “绛珠别怕!再等等,我一定带你离开!今后只有我们两个,双宿双飞……”他蓦地伸手出去抓她的手。女子没有防备,竟被他抓了个正着。

    褚先生一愣,只觉触手温热,指腹上有一层厚厚的茧,那是他熟悉的,常年打算盘留下的茧子。他本来就是细心的人,方才一时震惊才被蒙住,此刻哪还有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