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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迦山上。

    断香伫立在突起的巨岩之上,看着山脚下的昭辰大军将梨迦山包围得水泄不通,眼前却不断浮现出那张淡然容颜上澄透双眸滑下的滴滴晶莹……

    见他痛苦流泪,她本该高兴的。

    可是她心中却毫无快意,反而觉得深沉的哀伤……为何那景象会让自己说不出话,不敢直视……

    她不是应该恨他的吗?这究竟是什么感觉?或者是他的什么术法?

    断香自诩看透世间的墨眸里头一次浮现不解之色。

    “梨……断香。”

    “还是叫我梨迦吧。”本来断香这名字就不属于自己,只是因为怨恨而深记。

    砺还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他上前与她一同站在巨岩上,望着昭辰大军问道:“你在担心我们与昭辰皇室的大战?”

    断香并未看他,嗤笑道:“区区蝼蚁,有何值得我担心的。倒是你……”

    她顿了顿,“她的后人也在其中,你打算如何处理?”

    “自然血债血偿。”

    当年,他不过是个呆在深山修行的懵懂小妖,偶尔也会做点好事,遇到迷路于深山的百姓,他便会化成人形为其指路。

    日子久了,深山有妖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段家为了更改后代早夭的命运,刻意将段家最小的姑娘扔在深山里,指使她接近他。

    待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她趁他不备,取走他的心头血。

    妖族的心头血,其实与凡人的血是一样的,对于人类毫无用处。

    段家取走心头血后,以为他死了,就随手将他的尸体弃之荒野,而他因为受伤过重,失去了五百年一次的化龙机会。

    “如果不是你飞传回来的消息,我竟不知曹相一支是段家血脉。”

    “凑巧知道罢了。”这得归功与在驿馆那晚她的瞎转悠。

    当时,她也惊讶曹相与段家竟有关联。想到砺还与她都栽在同一个段小姐手上,她都不得不服段家的好手段。

    只是服归服,仇还是要报的。

    天下,她也要掌握于手中。

    于是,在得知昭月有意招无怜为驸马,昭辰帝对她有龌龊心思,在猜测出昭辰帝的计划后,她有了计划。

    她故意拐走无怜,在明知道昭月在场的情况下,与他举止亲昵,顺便透露出自己要前往伽罗寺。同时暗地里联系了呆在梨迦山上的砺还和病河,告诉他们自己的计划。

    “只是,我还以为你会带领梨迦山众人去占领昭辰皇城,让病河留下呢。”

    “仇人在眼前,自然要亲手血刃才痛快。”砺还看着山脚恨声道。

    “唔。也对。”断香点了点头,回头看他,问道:“这几日,还是没在小妖中找到雪羽和风隋吗?”

    “没有。”

    砺还没见过雪羽和风隋,只能根据断香提供的影像找人,他想了一下,猜测道:“会不会他们幻化成别的模样?”而不是她之前见过的孩童形象。

    “不可能。”

    断香想也不想地否定,蹙着眉道:“他们妖力低微,保持原本的模样就已不易,根本无法幻化出其他形象。”

    “这……”

    砺还不苟言笑的面容浮现一丝疑惑,“难道他们没来梨迦山?”

    “有可能。”

    想到在玉乡突然短暂感应到小妖的气息,断香的柳眉蹙得更紧了。

    如果没有昭辰皇室历代流传下来的预言;如果玉乡没有恢复原状;如果不曾见识到无怜和断香的厉害之处;如果没见过断香的美貌……

    无怜和断香走了就走了吧,昭辰帝完全不会在意这两个人。

    但是在见识到两人的价值,在沉迷于断香的美貌之后,在答应昭月请求,顺水推舟打算用驸马之位捆住无怜,让他永远留在昭辰的时候,无怜和断香的夜奔无疑打乱了他的计划!

    昭辰的版图不能扩大、趁手的工具跑了、宫妃和驸马私奔……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两人相携离开的行为都是在打他的脸,还是他的脸狠狠扔在地上践踏那种!

    他怒火攻心,简直不可饶恕!更是背叛!绝无可能放他们离开昭辰,让他们双宿双栖!

    于是,在昭月说出无怜和断香准备去伽罗寺的时候,他率领大军马不停蹄地赶到伽罗寺,准备将二人抓回。

    只是,等他到达伽罗寺的时候,与想象中不同,竟只看到断香一人。

    昭辰帝双手背在身后,身后跟着百万大军,挤满了伽罗寺,整座梨迦山密密麻麻都是他的人。

    “怎么只有你一人,无怜呢?该不是知道朕来了,抛下你逃跑了吧?”

    见断香一人斜躺在大殿中央断裂在地的巨大佛头上,懒洋洋地支着脑袋,昭辰帝心里先是一喜,但一想到她偷跑的行为,他又生气起来,忍不住尖酸道。

    断香姿势不变,轻轻扫了他一眼,问道:“是又如何?”

    那一眼,瞬间让昭辰帝的满肚子的火气都消失了,心里的小鹿又开始乱撞起来。

    “呵。果然小白脸都靠不住!”

    昭辰帝骂了一句,看着断香十分大度道:“这也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了。只要你乖乖认错跟朕回宫,保证以后都听朕的话,朕就原谅你了!”

    “嗤——”

    她知道昭辰帝自大不聪明,但是不知道竟蠢到自以为是。断香忍不住笑出声,眼神却轻蔑,一字一句问道:“要我认错听话,你算什么东西?”

    “朕乃昭辰天子,一国之君!”

    “哦,很快就不是了。”断香轻飘飘地说道。

    “你这什么意思?”昭辰帝绷着脸问道。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断香舒展了一下懒腰,伸手朝空中点了点,说道:“你自己看吧。”

    随着她的动作,半空有气流如水波纹一样荡开,最后出现一面光滑清晰的镜子,照射出昭辰皇宫此刻的景象——

    皇后,宫妃,太子,侍从,所有人都在仓皇逃窜。

    身材魁梧,长相粗狂的男子带着一众妖物在后面追赶,所到之处无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不到一刻钟,整座皇城就被魁梧男子掌控住了,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再无一个活口。

    昭辰帝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镜子,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幻象,是你的妖术!”

    断香斜睨着他,好笑道:“你值得本尊动用幻术吗?”

    “你是故意的?”

    亲眼看着皇城沦陷,女儿外孙惨死,曹相再也忍不住了。他从随行的官员队伍站了出来,面露恨意道:“你是故意拐走无怜,引着陛下率领大军离开皇城,让皇城无重兵看守,好趁虚而入。”

    她一直表现得喜怒无常,举止随心随性,他还以为她是天性如此,却不知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她挖下的陷阱……

    “是啊。”断香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你果然聪明,不过很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

    闻言,昭辰帝终于不能在欺骗自己是幻象了。他脸色变得煞白,脚下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朕一直待你不薄……”

    “哈哈哈,待我不薄?”断香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墨眸幽深地看着昭辰帝,冷声质问道:“所谓的不薄就是杀了我吗?”

    昭辰帝心里一颤,不大灵光的脑袋终于灵光一次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你是魔神?你都知道了?”

    断香轻笑,是啊,都知道了。

    谁能想到,她不过是闲得无聊在驿馆瞎转悠,就听到这么一个惊天大秘密呢。

    贵为将军的昭辰太祖,野心滔天,想要谋朝篡位。

    当时佛法在昭辰非常鼎盛,怜香更是因为嘉慧道长的预言被奉为救世佛陀,上至贵族,下至百姓,人人皆对他深信不疑,在民间声望极高。

    于是,昭辰太祖屡次约见怜香,想要收买怜香,让他帮助自己完成大业,可惜怜香无意掺和,甚至还劝说他放下执念,一旦发生战乱,受苦的是百姓。

    昭辰太祖表面应是,恳求怜香忘了这件事,只当没见过他。内心却觉得怜香冠冕堂皇说了那么多都是在拥护当时的皇室。

    他想要掌权天下的话,怜香就是他第一块绊脚石。

    一方,想要诛杀她,得到心头血。

    一方,想要污名化僧者,将僧者拉下神坛,利用佛门制造混乱

    在得知她和怜香是好友后,段家和昭辰太祖一拍即合,一人出钱,一人出力,利用嘉慧的预言让她变成十恶不赦的魔神,人人得而诛之。然后,逼迫着怜香做出抉择。

    如果他袒护她,那就说明他是非不分,有什么资格做救世佛陀呢。到时候,他们可以举着正义的大旗,光明正大地杀了她,理直气壮地质疑他。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可惜的是,怜香非但没有护着她,反而亲自动手杀了她。

    最后——

    段家,什么都没得到,还多了个草菅人命的臭名声。

    昭辰太祖也因为被爆出与段家一起残害无辜百姓,为平息众怒被当时的皇室贬到边陲做守城小将。

    只不过,他贼心不死,等到魔祸的时候,他瞅准了时机,趁乱掌握了政权,终于坐上心心念念的位置。

    上位后,他唯恐有人以同样的方法推翻他创建的王朝,就以各种借口各种理由下令百姓不可再建庙拜佛,不可再信鬼神,并留下祖训命令子孙后代不可再兴佛教,不可沉迷术数之说。

    至于魔族,得知她确实是魔神后,他唯恐她上门寻仇,便竭尽全力抹去那一段历史,命令所有人不可再提及魔祸一事,子孙后代亦不可自动招惹魔族,只当不知世上有魔族即可。

    一切都遵循着他的计划走,魔神亦没有找上门。

    等到晚年回想起这一生,他难免得意洋洋,便写下自传,让子孙后代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和辉煌。

    此次,不知是哪个侍从从旮旯里找了这本遗失了近三百年却保存完好的自传,还把这本自传当做昭辰帝爱看的话本,放在了昭辰帝此次出行携带的行李里,昭辰帝在无意中翻到不禁大惊失色,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大仇人呢!

    那仇人还是法力高强的魔神!

    惊慌失措下,昭辰帝习惯性找来曹相商量对策,不料被闲逛的断香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所有的不解,所有的真相都在那一刻清晰明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知道断香就是魔神后,曹相知道今日的事情无法善了,沉着脸问道。

    “我想啊……”断香飞身跃下,视线在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勾起唇角道:“本尊想你们都犹如此佛。”

    话音刚落下,她手上微微用力,巨大的佛头瞬间化为粉末。

    身后,砺还与一众魔将撤除隐身术,纷纷显现出来。

    昭辰帝等人见状,顿时面如死灰。

    “啧啧啧,真是凶残。”

    殿外,有人感叹道。

    一道高瘦的身影从殿外费力挤了进来,曹相一见,顿时大喜,“如慧道长——”

    “是你。”宴会上让她厌恶的青年。

    如慧冲着曹相微微颔首,看着断香道:“只怕你今日不能如愿了。”

    断香神色冰冷,墨眸幽深:“你想拦阻我?”

    “贫道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一定会去的地方。”

    说完,如慧扔给断香一个小荷包。

    断香抬手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竹制的小兔子。

    风隋在他手中……

    断香垂眸看着手里的兔子,嘴唇微抿,对砺还说道:“这里交给你。”

    ……

    梨迦山背面。

    怪石嶙峋,树木枯黄,百花不开,而造成这般景象的是远处的一个山洞。

    那里,如旋涡一般,不间断吸收着万物的生机。

    啾啾满脸不平道:“其他人还冤枉是大人在吸收万物之气,明明就是这洞口在搞鬼!”

    她话说得大声,震得旁边的山石又往下掉了些。

    阿兔面色一白,紧紧依偎在无怜身侧,小脸绷得紧紧的,“梨迦山要倒了……”

    梨迦山一倒,相当于人间最后一道保护屏障没了,所有的生灵都将遭难。

    每只妖都有自带的天赋能力。

    啾啾的能力是有关于记忆的,而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是预知。

    在他刚学会化成人形的时候就做过一个梦。梦中,梨迦山倒塌,无数生灵都失去生气,天地重新变回混沌。

    死去的生灵中,包括他还有啾啾。

    这个梦,是预知梦。

    他无法改变未来的事情,只能坦然接受,快活一天是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忍不住害怕。

    “世尊——”他忍不住扯了扯无怜的袖子,从怀里拿出佛珠,泫然欲泣道:“这佛珠是世尊交给阿兔保管的。可惜阿兔不能再替世尊保管了……世尊还是自己收起来吧。”

    啾啾显然也想到了阿兔说过的预知梦,同样从怀里掏出簪子,塞到无怜手上,一脸要哭的样子,红着眼眶道:“这簪子也请世尊自己交给大人吧。”

    说完,转身与阿兔抱头痛哭。

    无怜看着一脸即将要生离死别的小妖,以为二人是认为如慧要杀了他们,于是浅笑着安慰道:“你们不要难过,道长答应过贫僧,等他办事回来后会让你们走的。”

    “什、什么?”啾啾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珠,疑惑道:“为什么要放我们走?”

    无怜失笑,放人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就是,那臭道士有那么好心吗?”阿兔也不信,“这世上,真正好心的只有世尊和大人。”

    “嗯嗯,就是。”啾啾点头赞同。

    提起怜香和梨迦,两只小妖就一扫之前的哀伤,变得开心起来。

    几乎不用无怜询问,两只小妖就自动把怜香与梨迦之间的事,从相识、相知再到误会、分离,都交代得明明白白,仔仔细细的。

    “大人下山的时候,知道世尊怕孤单喜欢热闹,吩咐能说会道的我一定要陪着世尊呢。”

    “是呢是呢,还特地嘱咐我世尊怕疼,一定要仔细看顾好世尊,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让世尊受伤呢。”

    “可是,阿兔有负大人的嘱托,最后还是让世尊受苦了。”

    “我也是。大人死后,世尊一直都不开心,我怎么努力都不能让世尊笑一下。”

    说着说着,两只小妖又要哭起来。

    无怜见状忙转移话题,问道:“怜香呢,怜香对……她好吗?”

    “世尊自然对大人好啦。”

    果然,两只小妖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七嘴八舌道——

    “世尊总是采最美的花送给大人!”

    “大人下山后,世尊每天都会爬到梨迦山的巨岩上,看着山下发呆……”

    “为了复活大人,世尊不顾生死抱着大人投身火海,只为将全身佛力渡给大人。”

    “本来,世尊可怕疼了……”

    说到这,两只小妖又开始抱头痛哭。

    “……”

    无怜心中隐隐有触动,伸手抚着小妖的脑袋,刚想开口说话,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喊道:“快躲开!”

    无怜一惊,顺着断香的视线往上看,上方有巨石快速滚落。此时,要躲开已是不能,无怜下意识地将小妖护在怀里。

    只听到“砰——”一声巨响,巨石落在了不远处,带起一阵阵尘土,震得原本摇摇欲坠的梨迦山又滚落下不少小石子。

    “你以为你是金刚不坏身吗?”断香收起手,眼里带着不易觉察的惊慌,拉起无怜气极败坏道:“难道就不知躲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