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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昭尚是兵强马壮、民殷国富之期,由景武大帝一统河山,下设封地有三,城池无数,除云洲,其余封地皆为亲王所持。

    天下皆知,云洲武安王沈武并非当今天子血亲,在抵御外族入侵的那些年,与御驾亲征的景武帝同生死共患难,分封之时景武帝力排众议,设王都以西为云洲。武安王获封二十年来恪守本分,再不入王都。

    只是人心叵测,这般地步,依然还有亲王心存不满。

    云洲地处中陆,以东为王都,以西为月港,以南为陇丘,其接壤之地名为骆城,设为三城贸易之都,归云洲所有。

    月港、陇丘两地城池皆依河而建,累月经年,物产富足,饶是如此,骆城亦常年发生强取豪夺之事,让总处弱势一方的云洲臣民叫苦不堪。

    武安王闻此,不忍骆城任何一方百姓受苦,恰逢当年景武帝正为禁军骑营择址,咬牙之下不顾众幕僚反对,求来一旨,竟将骑营一举扎根在骆城。

    有人曾言,此举必将引火烧身。

    如今果真得到验证。

    二十三年春,有亲王联名上书天子,称武安王沈武借地处边境之便,私募精兵强将,野心昭昭,恐对社稷不利,奏请彻查。

    不日,景武帝允。

    此等节眼,东昭殿下因何故访燕,其意不言而喻。

    许是正逢雷雨时节,近日来阴云罩顶,瓢泼大雨不断,雨后的潮湿水汽蒸腾在空气中,黏黏腻腻,令人不适。

    沈以宁软软伏在案几前,百无聊赖地执笔鬼画桃符,旁边的纸张已是整整齐齐堆砌了一小摞。

    婢女秋霖见茶杯见底,提着小紫壶上前续茶,被她摆手制止,顺手在纸张上写道:“天太热了,有没有冰果,来两个解馋。”

    秋霖见状,往殿外望了一眼,凑近小声道:“郡主,殿外守着的人已被支去小厨房守着熬今日份的药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所以……”

    所以暂时不用装了。

    沈以宁意会,抬起巴掌大的脸来,目光炯炯地看向秋霖,也跟她一样压低声音道:“那──冰果呢?”

    秋霖没有立刻回答,脸上稍显犹豫之色。

    没有等来回复,沈以宁干脆把脑袋搁在手臂上歪歪斜斜枕着,奇道:“怎么了?”

    “今日早些时候,蔡家小姐拜府进学,顺道探望夫人,正巧那位……殿下也在夫人院里,蔡家小姐称来时烈日当空,深觉不适,似是中暑之兆,夫人还未发话,殿下便随口叫人把冰果都送去那处了。”

    夏日冰储本就珍贵且有限,沈武推崇节俭,严谨铺张浪费,因此膳坊只会准备少量冰果,提前一晚制成,次日一份送往沈武处,一份送往王妃魏氏处,一份送往沈以宁这里。沈武当然知道女儿贪凉,时常口头上不许她食入过多,但爱女心切的他常又命人午时为其加送,此刻已至未时,冰果却还未到,属实是头一回。

    秋霖说完,小心观察着沈以宁的神色,她今日穿了一条百褶烟罗倚云裙,外头套了件蝶纹罩纱,许是不耐热的缘故,袖子已被卷起一寸,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然而她听完也只是无所谓地点点头,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表示。

    “郡主,要不奴婢为您备步辇去王妃处?”秋霖向来看不惯蔡婉婉的作风,跃跃欲试争取道。

    蔡婉婉乃当今卿大夫之女,卿大夫蔡珩才华横溢且胆识过人,但十年前地位还远远不及今日,在他尚为士时,曾替武安公挡过贼人一剑,至此落下病根,常年身体欠恙。武安公向来惜才,不仅逐渐将他提做卿大夫,还厚待其家人,甚至破例许蔡婉婉与沈以宁一同在宫中进学,一族上下地位节节攀升。

    但今日一事在秋霖看来,全靠她一人连连卖惨,再这样下去,难不成有朝一日还想和郡主平起平坐?

    沈以宁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手指捏着毛笔的笔尖捉杂毛:“算啦,她想要就给她罢,蔡大人当年既有恩于父亲,就算是芝麻大点的小事,我也不会与她争,你现下替我扇扇风便是。”

    “是,郡主。”秋霖只得应下,取过绸缎圆扇在身侧替她微微扇着风。

    过了一刻钟,晴临轩里的近侍婢女元怡来询问傍晚时分是否一同前去与王妃用膳,沈以宁想着既然并非直接传召,那就不是非去不可,可全凭自己意愿,在哪儿吃不是吃,于是当下便拒了,只说改日再去探望母亲。

    元怡自然也了然回去复命。

    今日沈以宁的胃口不太好,面对一桌佳肴,一碗白米饭也只是勉强扒拉掉一半就放了筷子,任秋霖怎么劝也不肯再动。等她接过手帕将仪容细致地擦拭整理完,抬头就看见院子里渐渐洒下的夜色,顺口问道:“我几日未外出了?”

    秋霖撇撇嘴,道:“回郡主,那日宫宴之后,您再未踏出殿门一步,已整整五日。”

    倒也不稀奇,不说一出殿外,沈武便会立马派人紧盯着沈以宁行程,以免意外再次发生,便是她自己,由耳疾带来的诸多不便也足以浇灭出行的热情,即便如今略有好转……但,府内四方天地,能去之处寥寥。

    秋霖终是忍不住问道:“郡主……奴婢终有一事不明。”

    沈以宁回头看向她,面容恬静,温温和和:“你且说。”

    “两月前,您已逐渐能听见寻常声音,奴婢愚笨,想着明明是个好消息,为何却迟迟还不肯告与王爷和王妃?甚至每日照例喝下那又苦又黑的汤药,也不叫诊断的医师瞧出分毫。”

    人的感官最为诚实,当时一丁点儿的动静对于沈以宁来说也足够敏感,也是从那时起,为了不被别人发现这一秘密,她开始愈发减少露面频率。

    听到这里,沈以宁已是目色沉沉,直到她又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房外,才淡淡说道:“我只是还没想好,容我再想想罢。”

    她还能回想起刚恢复听觉那几日,总是惴惴不安,害怕每日醒来又会回到无声的世界,睁眼后第一件事便是用双手捂住耳朵,再逐渐松开,捂住,再松开,以此反复,用最蠢笨的方法反复确认。

    还有那簇被引爆的烟花,被换掉的太医,她需要时间,去梳理,去印证。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联名书一事已传得沸沸扬扬,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晚膳后,沈以宁破天荒地想出去走走,秋霖喜不自胜,两人行至太液池旁,园中茂林修竹,树木枝繁叶茂,倒能看出负责修缮照料此地的宫人必是尽心尽力。夜色正浓,秋霖手执一盏灯笼照亮前路,沈以宁跟在后方缓步前行,不时伸出手去摸摸花碰碰草,常日面色寡淡的脸蛋终于浮上一丝轻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