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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府上下很快就知道了十二岁的二公子竟要被遣回云阳祖宅的事,下人们揣测当中的原因,最可信的自然是:二公子被夫人所厌弃,已经到了没法在府中有个容身之处的地步。

    下人们的冷漠和怠慢来得竟是比府中的主人们还快,回南的马车上,下人们替二公子准备的盘缠细软零零星星,寥落到了连平虎都激动忍不住抖出几句市井粗话的地步。

    尽管尹晔上了马车之后只是合眼休憩,平虎也始终歇不下口中的数落,十来岁的小厮硬是比骂街的老妇还要激动。

    尹晔就在他絮叨零碎的谩骂声和马蹄踏在这清早空巷的清脆声里被蒙上了清浅的睡意。

    朦胧中,他似乎回到了前几日某个立在鸽房的黄昏,正往外瞭望盘旋的鸽群。

    都是他养的蓝鸽,这几日已经有耳报快的下人偷摸打这些鸽子的主意了,暗处的弹弓和捕网日日都会出现,他只得长时间地立在鸽房里,让那些捕鸽的手段不至于明目张胆。

    他那残存的二公子的体面和威信甚至已经庇护不了几只鸽子了……

    向晚的微风穿过鸽房,一阵熟悉的香味让他骤然回神。

    “你把它们全关在一个笼子里,它们容易打架,鸽子也是会互啄的,最好一对放一个笼子。”

    尹晔竟然有一间鸽房,而且还设在他卧房的顶上。

    穆炜娮惊奇地左看右瞧,她想起她二哥幼年得了一只西洋鸡,毛色艳丽,他硬要养在自己的房里,那只西洋鸡老爱立在房梁上,时不时往下拉屎,有一回掉在正在过问二哥功课老爷子头上,二哥又挨了一顿打。

    以后穆府就不让这些当做玩意儿的走兽活禽进屋。

    尹晔还能给鸽子搭个立在他顶上的屋子,真是稀奇有趣。

    朝鸽房的窗外望去,鸽子们展翅盘旋,带着尹晔身上不常见的灵动和活泛,罩在后院这一汪菡萏业已凋敝的水池中。

    上回来尹府,尹晔也是这样一身白衣立在盛放的菡萏前,那样画卷一样的好时候仿佛就在昨天。

    如今眼前的尹晔似乎背影愈发颀长,清朗的额间有转瞬即逝的错愕,接着就是加倍的冷淡和疏离。

    “我二哥房里有好些闲置的鸟笼,关两只鸽子正合适,你待会儿跟我一起去拿呗。”

    明明是她热心要送尹晔鸽笼,话却越说越泄气。

    她没法不注意到,现下尹晔待她的冷漠更甚从前,饶是她脸皮够厚也有些挂不住了。她撇了撇嘴,搭话越发轻声小心。

    尹晔有心想赶她走,可转头遇上她舔着的那张脸,话就卡在了喉咙里,他翻过窗沿爬上了屋顶,只得用沉默和距离回绝她的好意和靠近。

    谁知他总是一再低估穆炜娮察言观色之后的反应,她不是没体味到尹晔的回绝和躲避,可是她又怎么会在乎?

    她爬上屋顶的速度竟比尹晔更加熟练,她坐在尹晔身旁,悄悄拉紧了尹晔的衣袖,这样不利于行的地方,尹晔自然是避无可避,她的小身体慢慢靠近,头发飞舞。

    屋顶上瓦片温热,视线空阔,晚风一过,不只盘旋的鸽鸣,码头的船夫拉纤的声音竟也飘然而至,拉纤的号子里像是带着船舶的踪迹,船舶的踪迹无非就是奔赴或者离开,当中那自由辽远的深意,冥冥之中同时抚慰了两个少年的胸怀。

    不期而遇的放风时刻,短暂地盖掉了穆炜娮的多言,这样珍贵的向晚沉寂,两人并肩而坐的时刻,后来成了许多重叠梦境的开篇图卷。

    谁的梦,似乎不消多言……

    “尹晔,你要去云阳郡,什么时候去……这些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我知道……不关我的事……可是,我喜欢你啊,别人是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是心悦君兮君早知……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喜欢我,可你迟早会喜欢的,你自己想想,到了那天你会不会后悔你今天不告诉我……”

    尹晔就在穆炜娮胡言乱语中突然惊醒过来,他猛一睁开眼,平虎还在骂骂咧咧地整理那些过分简陋的细软金银。

    他揭开车帘往外一望,晨曦略微布洒开了,远处的有了鸡鸣声,云起的城门他总算踏出去了。

    到了分路的官道上,部分路面逐渐凹凸不平,马车变得格外颠簸,躲在马车暗格里的穆炜娮再也受不了了……

    她从暗格里爬出来的时候,都来不及去看尹晔带着惊愕的神色,飞快地趴在车窗边干呕起来。

    还好昨天晚上把晚饭省了,肚子空空,不然弄脏尹晔的马车,他该更气了。

    穆炜娮排干了胃里的滞气,顿觉舒爽起来,她侧身坐直了,这才顾得上心虚地缓缓抬头,正对上尹晔带着几分凌厉的眼神。

    “你不让同行,我只能出此下策了,本来打算坚持到你们歇脚的小镇,我再去租个车马之类的……只没想到马车这么颠,差点儿吐了……”

    穆炜娮越说声音越低,她别过头不去看尹晔的脸色。

    “平虎,去叫车夫调头。”尹晔带着怒气,盯着穆炜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