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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淡风清,月明波澄,天地间一片静谧。大慧无比闲适地仰头望着天上皓月,笑道:“是该有个分晓!白云自来去,明月无古今!”

    林逸烟衣袂临风飘荡,长笑道:“传闻大师佛来杀佛,魔来杀魔,今日正好瞧瞧能否杀得了我这魔头!”谈笑之间,脚踩锁心步,缓步而前。他这回施展出的锁心步,步法刚劲沉稳,气势磅礴,神威凛凛。卓南雁在远处旁观,也觉心神发紧,恍然间只觉林逸烟每一步踏出,都似巨灵落足,占尽地利。

    大慧却双目微合,双掌缓缓合十,道:“一别三年,教主心中仍是有佛有魔,泾渭分明,未免可叹!”他身上披着淡淡的月辉,神光湛然地双眸凝望着自己的十指,对林逸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神妙步法竟似视而不见。

    林逸烟陡地发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座万仞高山,任自己的步法如何错落生威,也只能望山兴叹。他知道这种攻心为上的神奇步法,碰到大慧上人这样禅功精深的高僧全无效验,蓦地喝道:“正要请大师点化!”雄伟的身躯电射而出,凌空一掌拍去。

    掌影在空中飘忽疾变,鼓荡的袍袖带起阵阵劲风,林逸烟一出手便是明教最狠辣的天魔万劫掌。湖畔登时荡起道道骇人的戾气,林霜月忽觉心内发紧,似乎连喘气都艰涩异常。卓南雁见她面色苍白,忙伸掌握住她的柔荑。

    “咄!”大慧低喝一声,右手食指平伸,直直戳去。这一指平平无奇,但气势笼罩万物,浑似要点破天地。

    万千掌影,却掩不住这直来直去的一指,林逸烟在空中矫夭疾变的白影忽然一阵模糊。旁观的卓、林二人都觉眼前一花,再次看清林逸烟的时候,他已如冷岳峻岩般地凝立在原处,似乎从未动过。林逸烟冷冷逼视着大慧道:“一指头禅?”

    大慧干瘦的脸上隐隐有神光游走,宝相庄严,摇头道:“这是直指人心!”他回望过来的眼神依旧淳和安然。这眼神与世无争,却呈现一种博大宁静的力量。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林逸烟仰天长笑,“奈何本座却偏要成魔!”笑声未绝,身影已奇诡无比地现身在大慧头顶丈余高处,袍袖疾挥,猛向大慧头顶拍去。他这时劲健的手掌竟似膨胀了一倍,指上跃出白莹莹的精芒,五指铺天盖地般落下。

    大慧顶上立时现出一道白玉般的诡异掌印,竟然凝而不散。林逸烟震雷般的长笑声中,铁腕疾抖,惨白的掌印越来越多,如同白云纷纷坠落,飘飘荡荡地从四面八方向大慧涌去。

    满天疾风怒啸,犹如鬼哭狼嚎。卓南雁心下震惊:“当日巫魔苦斗完颜亨时,将魔功催到极致,曾生出一只古怪巨掌,但这林逸烟竟化出无穷无尽的掌印,这‘魔天相应’的功夫看来当真胜过巫魔一筹!”

    大慧枯瘦的脸上不见一丝惊慌,低叹道:“教主凡事总以刀兵杀戮为上,实则已入魔匪浅!”脚下龙行虎步,在层层叠叠的掌印间倏忽疾转。林逸烟掌力连催,但那些骇人的惨白掌印已呈盛极而衰之象。蓦然间只听大慧一声朗笑:“过眼云烟,何足萦怀!”双掌的食指连绵戳出,一指头禅的精纯内劲蓄势良久,这时指头微翘,势如云起澜生,激射之下,漫天的掌印立时上下翻飞,终于烟消云散。

    卓南雁才长出了一口气,看大慧时,却见他仍旧凝定如初,心底更增钦佩:“若是换作了我,只得上前死拼,决不会如这老和尚一般从容!”

    白影乍闪,林逸烟如一朵白云般悠然凝立在一株高大碧柳的树巅。柳枝悠悠荡荡,他也随之轻晃,却始终安稳自若,悠然道:“一别三载,听说上人终于悟出了以禅演武的‘幻空诀’,不知可有此事?”大慧脸上宝相庄严,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教主闭关数载,明教绝学想必已然大成!”

    林逸烟哂然一笑,双掌悠然翻转,修长的十指在月下散发出银白色的诡异光芒。他那雪白的身影凝在树巅,在他的头顶,便是天心那轮残月。随着他舒缓圆转的动作,指上白芒越来越盛,更诡奇的是,那月光也愈发明丽,亮得有几分妖异。

    “三际神魔功?”林霜月大吃一惊,香唇愕然半启。她知道师尊曾多次闭关苦修三际神魔功,已练到“神魔三劲”的最后一重“无畏劲。”那是“魔极入道”的绝顶境界,威力之强,决非父亲林逸虹可比。卓南雁陡觉漫天戾气纵横,听得林霜月这声低呼,也不由心底骇然:“这便是与天衣真气齐名的三际神魔功?”

    林逸烟的双掌已上翻托天,莹光闪耀的十指间,正嵌着那金黄色的半钩残月。只这一个简之又简的姿势,已让他和头顶的长空皓月融为一体。

    林霜月芳心震颤,几乎不敢再看下去。卓南雁却是目光闪耀,心气、神意都紧锁住凛然对峙的两大绝顶高手。当日观战巫魔对阵沧海龙腾时,他尚须闭目运功,以心感悟,但这时他忘忧心法修为大进,无须闭目入定,心底也是活泼泼地旁观者清。

    湖畔蓦地起了一阵风,天上云影流转,蓄势待击的林逸烟浑身衣襟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这时他凝立树梢,擎天的袍袖如鼓风双翼,看上去便似神魔降世。树下的大慧则两掌抱圆,双目似开似合,浑如入定,似乎万事万物,都不在眼内。

    “佛法有云:三界唯心,万物本空!不知大师空得了这一掌吗?”林逸烟一声长笑,疾扑而落,双掌轰然击下。夜风陡急,厚重的云气飞掩过来,月色随之一黯。一击之威,当真天昏地暗。

    大慧的眼里电芒陡灿,一瞬间已从慈眉善目的老僧化作了怒目金刚,大步迎上,左拳击右,右拳击左。交叉而出的双拳看似缓慢,却一直在圆转如意地变幻。弯转的拳迹简直就似两条矫夭的神龙,将林逸烟惊雷疾电般的掌势尽数锁住。

    拳掌交击一处,发出惊涛裂岸般的劲响。劲风横扫,引得青色的湖水四下激飞,柳枝纷拂乱荡。林霜月和卓南雁也不禁携手退开几步。

    林逸烟和大慧各以内家真气硬拼一招。奇的是两人竟然都不向后退,反黏在了一处,瞬间横移到了数丈外的湖面上,才各自悠悠地飘开。西湖临岸杂生着不少荷花,舒展的莲叶铺满了岸边的湖面。林逸烟和大慧凌空落下,便踩在了随风摇荡不休的荷叶上,相距数丈,凛然对望。

    “执著于一个空字,也落下乘!”大慧淡然一笑,却将拳头竖起,“老衲的拳头便是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林逸烟“呵”的一笑,“大师的指月禅拳果然高明!”他脸上若无其事,心底却是暗自震惊。适才他以三际神魔功施展出的天魔万劫掌,实是威力绝伦,但撞上大慧的双拳,却觉得似是打在了空处。无穷无尽的空虚,让他澎湃的真气几乎无从攻击。

    大慧微笑道:“若教主能息心返观,也可了悟此理!”林逸烟再不言语,眼内奇光大盛,指间的白芒越来越浓,映得他身上白衣也似灿然生辉。

    孤悬天幕的残月又昏暗了几分,夜风却陡然小了许多,只剩下牛喘似的呜呜声。水声哗哗低吟,疏荷碧叶摇曳生姿,但凝立在荷叶上的两个人看上去却如同冷月下的泥塑,动也不动。

    林逸烟的整个人忽地高大起来,似乎膨胀了一圈。卓南雁瞧得心底暗惊,忽觉手中紧握的柔荑也微微颤抖,斜眼看去,却见林霜月长长的睫毛垂拢着,樱唇微动,似在默念着什么。

    风声忽然止息,月色也稍稍一亮。白影闪处,林逸烟的两掌终于挥出。几乎便在同时,大慧的双拳也悠然飞起。两人拳、掌相击的一瞬,波涛声忽然沉寂。天地间寂然无声。

    陡闻二人齐声大喝,喝声未绝,二人的身影齐齐消逝无踪。卓南雁一惊跃起。当日他在燕京观战时,修为未到,也曾生出无数幻觉。但这时武功大进之后,竟仍有此怪异感觉,这一战当真称得上是惊天动地。

    “教主好有闲情逸致!”随着大慧平和的笑声,他枯瘦的身影重又无比清晰地映入卓南雁眼内。不知何时,他已落足在十余丈外的荷叶上。

    林逸烟却始终踪迹不见。“师父!”林霜月秀目大张,奔出几步,茫然四顾。卓南雁也展开心念神气搜寻,却毫无所得。

    没有人能觉出林逸烟在哪里,他便这么凭空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师父,大伯”林霜月不禁有些惶然。卓南雁却低声道:“他还没走!”林霜月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见大慧不动如山,神情凝重无比。这一战显是未到胜负已判之时。

    揪心的幽静中,隐隐地却传来了远处的蛙声。

    卓南雁忽觉脸上一湿,也不知是额头的冷汗,还是湖中飞溅来的水滴。

    猛听水浪怒啸,大慧的身旁蓦地腾起一股骇然的水浪。林逸烟竟从水中跃出,双掌电发,自后拦腰抓向大慧。卓南雁吃惊地发觉,水柱散开之后,林逸烟的白袍和头脸上竟不带一丝水珠,心底震惊非小:“这人内气外吐,竟能凝气成幕,不但入水不湿,更让旁人的心念感觉不出一丝痕迹。这等魔功,当真是匪夷所思!”

    林逸烟鬼魅般地现身在大慧的身后,十指齐出,使的正是赤火白莲剑的夺命杀招,快如妖击,凌厉绝伦。卓南雁看得心惊肉跳,在他看来,大慧上人已然全无胜算。

    哪知大慧却依旧凛然不动。卓南雁双眸一亮,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大慧那高瘦的身子已和浩渺无际的夜空融为一处。他不避不挡,全身皆是破绽,但全身又没有任何破绽。

    这一瞬间,大慧已化身成无穷无尽的虚空。

    林逸烟蓦地振吭厉啸,音促声疾,震得卓南雁气息一紧。林逸烟暴吐的双掌陡然缩回。大慧身上现出的这种空,虚无缥缈,却另有一种恢弘难言的阳刚。任是魔功高深如林逸烟,那一击也只得收回。

    他疾收的十指陡地按在环绕在身周的巨大水柱上。刹那间银光迸发,水柱砰然炸开,化作万千道细碎水浪,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卓南雁只觉道道水浪如羽箭纷飞,忙飘身后退。林逸烟的身子却翩然一折,倏地抓起在岸边俏立的林霜月,凌空疾跃,瞬间飘出数丈之外。

    “霜月!”卓南雁要待拦阻,已然不及,掣出长剑,便待奋力追赶。

    “你别过来!”林霜月略带惊惶的声音已在数十丈外遥遥传来,“我没事的”

    林逸烟身法快如疾电,片刻间便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只有一缕笑声遥遥传来:“老和尚的幻空诀果然有些门道!咱们这一战暂且记下,待临安大事一了,再来领教你的禅门玄功!”卓南雁又惊又怒,更有几分忧心,忍不住振声怒喝。但林逸烟挟着林霜月早去得远了。

    “不必担心,那女娃儿不会有事的!”大慧不知何时已走上岸来。卓南雁才定了定神,暗道:“正是!小月儿是他钦点的圣女,大不了挨他一顿训斥!”回过头来,才发觉大慧全身衣裳尽湿,湿淋淋得浑似落汤鸡一般,惊道:“大师,您受伤了?”

    大慧解下僧袍,顺手拧着水珠,笑吟吟地摇头道:“只差那么一点!林逸烟这老狐精!”目光在卓南雁脸上一凝,忽道,“倒是你,这内伤着实不轻”卓南雁一凛,这时才觉胸臆间气息淤塞。

    大慧呵呵一笑,霍然出指点在卓南雁胸口擅中穴。卓南雁只觉一股热流涌入,全身经脉都是一胀,自身真气登时生出反应。大慧脸上忧色顿去,笑道:“还好还好,你中黄大脉已开,竟可自愈内伤。眼下只是内力受震,只需调息两三个时辰便可无恙”

    卓南雁才松一口气,道:“那大师适才您怎地跌入了水中?”大慧“啪啪”甩了甩僧衣,挥手披上,道:“林逸烟最终收掌退走,看似示弱,实则是最高明的攻击!老衲的六度真气早已如箭在弦,万不得已,也只得入水凉快一番!”

    “原来是未分胜负之局!”卓南雁忽觉疑惑又生,又道,“适才激战之际,为何忽然间你们全失了踪迹?”大慧苍眉一轩,笑道:“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卓南雁不解其意,长眉蹙起。大慧挥手指点着回复了清丽宁谧的西湖月色,道:“这青山澄湖、碧柳白荷,连同老衲的粗皮黑肉,哪一样不是在你心里?何曾失去过踪迹?”

    卓南雁心底一震,忽然想起当晚完颜亨击败巫魔后说过的话:“若是你视而不见,万家灯火与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别?”凝神细思,只觉禅圣这禅机暗藏的话语竟和龙骧楼主之言颇有相通之处。

    大慧看他若有所悟,脸上笑意更盛,忽道:“小娃儿悟性不错,老衲的武功从无传人,现有一套指月禅拳,便传给你如何?”

    “当真?”卓南雁大喜过望,但随即却又摇头道,“晚辈学不来!”大慧奇道:“为何学不来?”卓南雁道:“单这补天剑法,只怕晚辈便要参悟数年!这剑法乃家父所传,晚辈先要练出个名堂来!大师这拳法虽然高明,晚辈却也无暇修炼!”大慧笑道:“难得难得,世人都是贪多嚼不烂,你这小娃儿却是慧根独具!”他的眼芒倏地一亮,沉声道,“这指月禅拳你不学也罢,但克制林逸烟的幻空诀,你却非学不可!”

    卓南雁心底一凛,随即笑道:“克制林逸烟,何须晚辈?他魔功虽高,但若遇上大师或是罗堂主,未必便能讨得了好去!”

    大慧的眼芒幽幽一闪,缓缓摇头道:“今日一战,这老狐精未尽全力!”卓南雁心头剧震,不由惊道:“当真如此,那却是为何?”大慧叹道:“一来有你在旁,对他终是一种牵制。二来嘛,这林逸烟心思诡诈,决不会将一场比武胜负放在心内。今日这临安风云际会,大变在即,林逸烟留力不发,想必所谋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