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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好事成双,归心盟主热闹非凡的婚礼过后,转日便有圣旨下到镇江府,江南群豪各有封赏。原来赵构欣闻完颜亮兵变被杀,狂喜之余便慨然决定御驾亲征。反正南侵的金兵大势已去,赵官家这“身先士卒”的样子做起来没有半分风险。眼下御驾车马和十万禁军已在赶往建康的途中,所以圣旨来得极快。

    虞允文的请功奏折拿捏得极有分寸,四海归心盟的好汉中多是不愿求官的闲云野鹤,便只得金银厚赐;时俊、泼六腿等大小官军将领都得加官进爵,辛弃疾被封为建康通判,霹雳门雷老夫人更被封为二品诰命夫人,作为抗金主将的虞允文也被封为江淮路宣抚使。众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唐门掌门唐千手居然被特赏为拱卫大夫、遥领金州观察使。那拱卫大夫虽只是正六品,却已是大宋武职六十阶中数得上的官阶了,观察使更为遥领中最高的闲差。群豪瞧向唐千手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稀奇。唐千手极力按捺,淡淡一笑,脸上却不禁放出红光来。

    最让群豪吃惊的是这次得封赏最厚之人,除去虞允文,居然是卓南雁。虞允文将卓南雁写做击杀完颜亮的首要功臣和唐岛海战的大功臣之一,又得太子从旁力荐,赵构龙颜大悦之下,大笔一挥,擢其通判镇江府。

    通判乃是仅次于知府的地方长官,又因镇江府乃是江南繁华的大去处,这镇江府的通判更是非同小可。卓南雁从没动过当官的念头,虞允文写那奏折事先也未曾跟他商量,忽然间高官厚禄从天而降,不由蹙眉沉吟。

    虞允文知他生性疏狂,忙拉着辛弃疾赶来相劝。辛弃疾也新晋为建康通判,那建康在宋朝地位尤重,正可一展其平生抱负。他踌躇满志之际,自然跟虞允文一起,说了许多大道理来劝卓南雁。卓南雁暗道:“眼下金兵才退,仍需留下与允文兄同进退。若是做官不爽快,老子大可一走了之!”便点头应允。

    这通判虽位在知府之下,却非知府的属官,而是与知府共理政务,更可监察知府及州县官吏,因而有“监州”之称。闻知新任监州上任,镇江知府、判官、推官等地方官吏忙赶来探问。

    镇江知府赖知非是绍兴进士出身,宦游多年,颇有政声。前段时日金兵屯兵扬州,镇江形势危急,赖知府急得一筹莫展,亏得虞允文及时率众驰援,完颜亮被杀后金兵撤兵,赖知府才如释重负,拉着卓南雁的手客套连连,最后说道:“老弟新到镇江,宅院只是仓促收拾的,请老弟暂且将就。愚兄这便给老弟新置好宅”

    少时便有下人赶来,请卓南雁去验看宅院。莫愁好奇心起,拉着龙梦婵和唐晚菊跟卓南雁一同前去看热闹。原来赖知府口中所说的“仓促收拾”的宅院,坐落在镇江府豪宅林立的甘露大街上,前堂、后寝的主宅算在一起也有十余间,宅左还另有偏院和后花园。丫环、下人闻知新主人驾临,远远排成两排恭候。

    莫愁看得新鲜,连叫:“当官就是好,这宅子可着实让我这叫花子眼热。”卓南雁住过燕京王府、进出过宋金皇宫,却也不以为奇,见莫愁欢喜,便大手一挥,道:“老兄看得过眼,这主宅便请莫兄住了,小弟只算在此暂住便是了!”莫愁哈哈大笑,连夸卓南雁“当官后还不忘本”,但终觉不好意思独吞人家的宅院,便拉上唐晚菊一起来“笑纳薄礼。”

    到得晚间,镇江知府赖知非更在府内“略备薄酒”宴请虞、辛、卓三人,一来恭贺虞允文、辛弃疾荣升,二来给本府的新任通判卓南雁接风洗尘。

    赖知非此次设宴,悉心筹备,镇江府的大小官吏、各界头面人物悉数赴宴。哪知开宴时,只来了辛、卓二人。原来此时金兵方退,大将李显忠已选拔了万余勇士渡江追袭金兵,虞允文身兼江淮路宣抚使的重任,要全力协助李显忠收复被金兵侵占的淮西州郡,已然赶赴疆场,无暇赴宴。

    赖知府本要乘机结纳朝廷的第一红人虞允文,见他未到,大是遗憾,只得转而巴结辛、卓两人。卓南雁虽然职位在他之下,却因驰援唐岛、刺杀完颜亮而威名远震,辛弃疾更是声名早著,又新晋为职位更重的建康通判,显见前途不可限量。赖知府在酒宴上舌绽莲花,全力奉承。镇江大小官吏也是谀词潮涌,没口子地夸赞二人,听得两兄弟头大如斗。

    出得赖府,呼吸到清冷的夜风,辛、卓二人才如释重负。卓南雁兀自闷闷不乐,到:“若是朝廷让我做官,也该让我去军中效力,怎地让我做这通判?终日价与这些脑满肥肠的俗吏富绅打交道,真真烦煞人也!”

    辛弃疾叹了口气,道:“老弟,听说你当日讨要紫金芝,曾对万岁大是不敬,可有此事?”卓南雁笑道:“若非如此,也要不到那紫金芝。”

    辛弃疾浓眉蹙起,道:“你在破金之战中居功至伟,又得太子力荐,朝廷不得不用你。但万岁偏偏给你做通判文职,实在是才非所用”卓南雁见他咽下了下面的话,不由扬眉笑道:“幼安兄,跟小弟我,有什么话直说不妨。”辛弃疾叹道:“通判要监察州府官吏,习断钱谷、狱讼诸事,最是磨人性情。想必万岁的本意,要么,是想将你的性子磨去,以备来日大用;要么,便是想将你磨走”

    卓南雁心中一动,仰头笑道:“我卓南雁素来不大讨人喜欢,赵官家的本意,定是要将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磨走啦!”辛弃疾面色微变,苦笑道:“这是愚兄浅见,只为让你多些小心,官场上的险恶艰难,只怕比江湖更甚,兄弟豪纵坦荡,好让愚兄担忧。”卓南雁哈哈大笑:“说到生性豪纵,幼安兄哪里输得小弟半分了!大哥去建康上任,也须小心在意。”

    辛弃疾浓眉一扬,道:“近日金兵南侵,万岁迫不得已,让和国公张浚出山,判建康知府。愚兄正可与国之柱石的和国公共同治理建康。”卓南雁喜道:“张浚大人此次出山,可是众望所归。大哥文武双全,正可全力辅佐和国公!”辛弃疾慨然道:“眼下金兵溃退,我大宋豪杰四海归心,正是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咱兄弟可要大展身手了!”

    卓南雁被他说得肺腑一热,知他这便要走马上任了,心底依依不舍,道:“又该与大哥分手了,不知何时才得相聚。”辛弃疾攥紧他的双手,道:“咱兄弟一道抗金破敌之时,自会再见!”

    兄弟二人便在凄寒的冬夜里拱手作别,心内却都是热血沸腾。

    自卓南雁从金营回到镇江后,便一直托付丐帮群豪和雄狮堂众弟子四处探查,打听完颜婷和其母逍遥岛主的踪迹,但屈指已过了四天,却丁点儿音讯也没有。卓南雁心内忧急日增。

    转天清晨,他头一遭去府衙上任,判官、推官等幕职官都加意奉承。但当卓南雁问起本府钱谷、赋役之事时,众幕僚则支吾不言。卓南雁察言观色,已料到那赖知府必然做了吩咐,众人才不敢明言。卓南雁暗道:“这位赖知府心机极深,莫不是怕我来夺权?又或是这镇江府的钱谷税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挂念完颜婷的伤势,忧心忡忡之下,一时也无暇细究镇江府的勾当。到得晌午,赖知府等一干镇江官吏又请他赴宴玩乐。这一回都是镇江府衙的亲近幕僚,那筵席于丰盛豪奢之外,更增了几分靡丽:十余名美艳伎女在席前歌舞助兴,脂香粉腻,转盼生娇。

    这顿酒宴自午至暮,午宴连上了晚宴,众官吏饮酒观歌,脸上都泛了红光,各自逸兴横飞之下,都是口若悬河。这位开口便是“时近年关,小弟因战乱扰攘,今年收租才四万石,不及年兄远甚!”那位便笑道:“今年全仗着新置地二百亩,才算稍稍贴补战乱之亏。”跟着又有人笑道:“你哪里比得上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新近在甘露大街大兴隆寺西置了一处好宅院,园林之佳冠绝一时啊”

    听他们开口闭口都是求田问舍,卓南雁心内郁闷更甚。赖知府一直偷眼望他,见他闷闷不乐,便笑道:“卓老弟才送走了幼安兄,想必挂念挚友,心绪不佳。这几位美姬,都是一时绝色,老弟看哪个入眼,待会自可带走,稍解烦闷”

    此时金兵方退,李显忠、虞允文等将士正为收复失地而浴血苦战,与战场只一江之隔的镇江府官吏却文恬武嬉,蝇营狗苟。卓南雁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怒火直撞到喉头,将酒盅在桌上重重一顿,霍然立起。

    满堂宾客齐齐一惊,呆愣愣地望着他。卓南雁眼望着那一张张带着错愕的醺醺醉脸,才猛地想到辛弃疾的叮嘱,只是此时心内愤懑,竟连“不胜酒力”的套话都懒得再说,只拱了拱手,冷冷地甩下两个字:“告辞。”便在满堂客人窃窃的嘈杂议论和赖知府阴沉沉的目光中大步走远。

    回到甘露大街的那套豪宅内,屏退仆妇佣人,独卧在雅致幽静的卧房内,他却觉得一颗心渐渐发沉,昨晚被辛弃疾的慷慨言语激起的热血,不觉已冷了下来。

    过不多时,但闻娇笑盈盈,环佩叮当,一行人已移到窗外。管家的声音毕恭毕敬地在门外响起:“爷,赖知府送来几位美人儿,说爷的酒没喝好,他老人家心内不安,特命几位美人陪爷尽兴!”卓南雁冷哼一声:“让她们都去吧!赖知府的美意我心领了。”管家不敢违抗,躬身唱喏,一阵笑语莺声,众女蹁跹远去。

    堂外才冷清下来,一道绰约的人影忽又映上窗棂。卓南雁凝眉道:“不是让你们走了吗,怎地还来此啰嗦?”那人一声冷哼:“当了官,架子便大了吗?”卓南雁一跃而起,喜道:“是文岛主吗?快请,快请!”急忙点亮了屋内灯火。

    烛光将屋内染成一片橙红,文慧卿已冷冰冰地立在他身前。几日不见,文慧卿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劈头便道:“卓南雁,听说你新近升了官,还成了婚,可喜可贺。”卓南雁一愣,道:“晚辈做这通判只是勉为其难,至于成婚么,却是晚辈的朋友莫愁大婚,想必是岛主弄混了。”

    文慧卿“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愣愣坐下。卓南雁忙问:“婷儿怎样了?”文慧卿脸色霎时一悲,道:“婷儿只怕她不成了!我都不知道,她还能撑上几日”卓南雁只觉脑袋嗡然震响,霎时浑身泛冷,惊叫道:“怎么回事?那晚婷儿未曾受伤,只是使力过度而已。怎么怎么会这样了?”他心内惊慌之下,声音竟是出奇得大。文慧卿黯然摇头,道:“她确实未曾受伤,但她却中了剧毒。你可知完颜亮那昏君是怎么死的吗?”

    听得文慧卿将完颜婷暗自配制、涂抹奇毒“龙蛇变”之事细细说来,卓南雁不由愕然痴立,身上的寒意越来越盛。

    “那龙蛇变的剧毒只在离魂鸠上,只要在离魂鸠的毒性未发时吃了解藥,便无凶险。偏偏婷儿将这解藥喂给了误中毒藥的余孤天。可惜那时余孤天鸠毒已发,解藥也救不回他一命了”文慧卿声带哽咽,静室中听来更觉回肠荡气,“但婷儿却已无解藥可服。我这几日已是费尽了心力,却也无能为力!”

    卓南雁心内阵阵撕痛,沉沉的悲恸中更隐着一丝疑惑:“余孤天当日早定下了除亮秘计,为何婷儿还要与完颜亮同归于尽?那日我在杭州郊外遭困,婷儿赶来救我,那时她的眼神为何如此凄楚?难道只因得知了我对小月儿的心意?”一念及此,更是难受,大叫道:“婷儿在哪里,我要去见她!”

    “你是该去见她的,”文慧卿幽幽地道,“她快不行了,只想再见你一面。”

    两人展开轻功,如飞掠出。绕过几个街角,便进得一处普普通通的宅院。谁也料不到富甲天下的逍遥岛主,竟会跟女儿隐居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宅子内。

    完颜婷瘦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但她看到卓南雁忽然赶来时,眼神却一下子亮了起来,从床上挣扎起身,一把揪住了他的手,叫道:“雁哥哥,你当真是你吗?我早就让娘去寻你的,可娘偏偏不肯答允我娘还说,你已成婚了,再不肯来见我,是吗”她本来欣喜欢笑,但说到委屈之处,泪珠潸然滚落。

    卓南雁忙紧紧握住她的柔荑,低声道:“没有是你莫愁大哥成婚呢”他想向她笑一笑,但心内抽搐,如何笑得出来。

    完颜婷那挂满泪滴的笑靥一下子明亮起来,道:“雁哥哥,我、我只怕不成了,你能答允我一件事吗?”卓南雁的心怦然一颤,大声道:“婷儿,谁说你要不成了!你别胡思乱想。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便是!”

    “我是使毒的,还不晓得自己的事吗?我的血脉越来越僵了,若不是娘身上带着逍遥岛的至宝灵鳌胆,只怕早就不成啦”完颜婷说着,苍白如纸的玉颊上跃出一抹晕红,“雁哥哥,我便只这一两日的时光了。在燕京咱们的那场婚事被完颜亮那恶贼搅了,连合巹礼都没行,你、你”樱唇发颤,竟然说不下去。

    卓南雁望着那双凝满哀求的盈盈妙目,心内猛地涌起一股热浪,大声道:“是!婷儿,我这便娶你。咱们在这里拜天地、行合巹礼”

    “真的,真的吗?”完颜婷双眸发亮,满面耀彩,狂喜之下,忽又咳嗽连连。文慧卿叹息一声,上前点了她两处穴道。完颜婷一声**,软倒床上,沉沉睡去。

    卓南雁急道:“婷儿这毒伤当真便没治了吗?听说大医王便在建康,咱们这便加紧赶去,央求医王他老人家医治!”文慧卿冷冷道:“萧虎臣?听说这老二是林霜月的师父吧?就不必烦劳他了。”卓南雁心内一沉:“不错,大医王脾气古怪,若知道婷儿和我的干系,断然不会出手医治。况且路上若有差池,婷儿的病体如何能担当?”

    眼见完颜婷安睡床上,眼角眉梢扔凝着甜甜笑意,他的心猛然一横,就向文慧卿跪倒,大声道:“晚辈恳请伯母应允我和婷儿的婚事!伯母若是答允,晚辈这便去操持!”

    文慧卿沉沉一叹:“我给她喂服了东海灵鳌胆,当能暂时克制她体内的毒性发作,可延她九日之命。算来,你还有两三天的工夫筹办。”她说着面色一寒,抬头紧盯住卓南雁,冷冷道:“小子,你给我记好了!我让婷儿跟你完婚,只是为了满足她临终之愿,让你这小子捡了便宜!”

    卓南雁诺诺连声。文慧卿又道:“话虽如此,我逍遥岛主的女儿出嫁,也须堂堂正正,定聘、迎婚之仪,半分马虎不得。”卓南雁微一思量,便点头道:“好。晚辈明日派人来定聘,后日来迎娶婷儿!”眼见完颜婷兀自沉睡,不由沉沉叹了口气,向文慧卿一揖到地,便即转身而去。

    回到府内,卓南雁连夜去主宅内来寻莫愁。主宅大厅内绛烛高烧,酒菜满桌,莫愁、龙梦婵夫妇正和唐晚菊、方残歌一起饮酒说笑。原来方残歌明日便要回建康雄狮堂,今晚特来与莫愁、唐晚菊兄弟辞别。见卓南雁赶来,莫愁等人忙拉他一同入席。

    听得他说出后日便要完婚,方残歌的脸色顿时一沉。莫愁却摇头晃脑地笑起来:“好极妙极大喜至极,可得喝你跟小月儿的喜酒了。怎地这么急呀?嗯,想是跟老兄我一般,男人都是这般猴急。不过,小月儿何时到的镇江,怎地也不来见我?”卓南雁黯然摇头,道:“我要迎娶的不是小月儿,是婷儿!”这下便连方残歌都惊得大张双眼。

    “哪个婷儿?”莫愁的小眼睛更险些从眼眶内滚落,“你这小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居然背了小月儿另结新欢?”龙梦婵横了他一眼,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位婷儿,实则便是南雁在燕京明媒正娶的郡主完颜婷。只是听说那场婚事出了乱子,连番变故之后,连龙骧楼主完颜亨都下落不明!”

    唐晚菊兀自惊道:“你娶了这完颜婷,那那林姑娘又该怎样?”卓南雁郁郁地吐出一口气,道:“婷儿只有三四日好活了。她临终之愿,便是与我重结良缘,了结那场半阙婚事的缺憾。”方残歌沉吟道:“听说那日瓜洲渡兵变,那位完颜姑娘被逍遥岛主救走了,就此不知所终。莫非完颜姑娘与这逍遥岛主有何干系?”卓南雁叹道:“不错。这位逍遥岛主便是婷儿的生身母亲”

    听他三言五语的说罢了完颜婷中毒的前因后果,莫愁和唐晚菊连连点头,便连龙梦婵都收起了嬉笑。莫愁叹道:“只有三两日好活啊?你这位群主情人是个十足的苦命人啊!”随即拍起胸脯道,“既然如此,这件事便包在老哥身上!哈哈,文岛主算是我半个师尊,明日我亲去下仪定聘!”

    几人计议已定,便加紧忙碌。卓南雁不愿在镇江府给他的通判宅院内成婚,莫愁便将婚典礼堂定在镇江府一位交游广阔的大豪绅的宅子内。这富绅姓沈,人称沈富贵,也是莫愁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之一,闻知大名鼎鼎的四海归心盟主调用他这豪宅给朋友成婚,倍感荣光,着力筹办。

    翌日一早,莫愁便依着时俗,亲去文慧卿那里下了金钏、金镯和金帔坠等“三金”和彩缎锦裙、珠翠首饰等诸般聘礼,至于牵羊、担酒等相应彩礼,更是样样不缺。卓南雁曾得了朝廷的不少金银赏赐,此时尽数拿出来交给莫愁去折腾。

    到得午后,逍遥岛豪客崔振便率人赶来沈宅“铺房。”宋时迎娶风俗中的“铺房”本是指女方来男家布置新房并送嫁妆,后来便成了女方炫耀嫁妆的夸富手段。崔振更带来了大批人手,单那送随嫁奁具的厢车便有八辆。

    原来这几日文慧卿精心置备,事先更详问了燕老鬼当日芮王府婚宴规模,他为人争强好胜,一来不肯委屈了女儿,二来更不肯输给那“狠心人”完颜亨半点风头。逍遥岛财力雄厚,将镇江府的几处酒楼瓦舍尽数卖出,将腾出的大笔金银全派上用场,虽是仓促筹备,也是豪奢无比。厢车内各种装饰新房的精美珠玉一箱箱地摆上,奇珍异宝层出不穷,看得众人眼界大开。沈富贵虽然阔气,也瞧得瞠目结舌,自愧不如。

    只是如此一番闹腾,镇江府官吏庶民均知新任通判即将成婚,江湖上也传得沸沸扬扬。大暮时分,一名小吏乘快马疾驰到沈宅,进得厅堂便大叫道:“卓通判吗?知府大人有关照,请你万不可与那女真郡主成婚。”

    卓南雁跟莫愁并肩而出。莫愁翻起白眼喝道:“你姥姥的,哪个混账说新娘子是女真群主的?”那小吏微笑道:“卓通判迎娶的新妇复姓完颜,乃是当日大金芮王府的郡主,此事天下皆知,还能辩驳得了吗?知府大人说了,我大宋官吏,迎娶女真郡主,乃是叛国弃义的行径,连我镇江阖府官员都担待不起。请卓通判念及自己的大好前程,悬崖勒马!”他虽是满面堆笑,但说的话极不客气,显是赖知府早有了吩咐。

    “叛国弃义?”莫愁怒道,“滚你姥姥的,卓老弟何等英雄,你这群酒囊饭袋却说他是叛国弃义!”卓南雁却没有半分兴致跟那小吏纠缠,只摆了摆手,冷冷地道:“你去回复赖知府,卓某之事自己担待,决不会连累镇江同仁,更不劳他赖某人费心!”那小吏冷笑两声,深深一揖,转身而去。

    莫愁兀自愤愤不平,骂道:“那姓赖的好没分晓,胆敢胡乱生事,大雁子,要不要本盟主出马,替你教训教训这老小子?”卓南雁却摇了摇头,只道:“我去瞧瞧婷儿!”

    忽听门外响起一声冷喝:“莫愁不可造次!”一道高瘦的身影大步而入,正是罗大。莫愁看着罗大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孔,不由吐了下舌头,道:“咦,罗大人不是早就回临安了,怎么今日大驾光临?”罗大冷冷地瞥他一眼,道:“南雁眼下已是官府中人,岂能再由着你用这些江湖上的规矩胡闹?”

    卓南雁拱手道:“罗大人一直在太子身旁随护,为何来到此间?”罗大道:“万岁要御驾亲征,太子已随陛下的车驾到了建康,眼下杨殿帅汇集二十万兵马也正陆续赶来。老夫先一步赶来镇江,正听得你要成婚之事”卓南雁看他欲言又止,笑道:“罗老有何指教,便请明言。”

    罗大正色道:“太子一直在陛下驾前给你美言,陛下这便要召见你。你这便要面圣的紧要当口,怎地偏要娶这金国郡主?”卓南雁淡淡一笑:“小弟已面圣过多次,此次面圣与否,原也不大要紧。”罗大一呆,忙道:“若老夫所料不差,你面圣之后,自会更得重用。便要娶那金国郡主,也该等些时日,悄然行事的好。”

    “不成!”卓南雁断然摇头,“她身染剧毒,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一日也拖延不得!”罗大愕然道:“你你一意孤行,岂不丧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卓南雁解下身上官袍,信手抛在椅上,冷冷地道:“若是百姓有难,家国有需,我卓南雁自会蹈死不顾。至于自家前程,旁人毁誉,我却从不放在心上。”

    罗大沉声道:“可眼下官家便要召见你,你却如此胡闹。朝廷百官若是得知,又该如何议论?”卓南雁微笑道:“这是卓某自家的事,跟朝廷毫不相干!”罗大脸色铁青,愤愤地盯了他几眼,终于猛一顿足,“腾、腾、腾”地大步而去。

    那一串擂鼓般的足声远去,莫愁才醒过味来,惊道:“大雁子,你这婚事当真麻烦,连赵官家都跟你作对!”卓南雁苦笑道:“婷儿一生中最美好之事,便是当年芮王府内的婚典。她这便要去了,我说什么也要让她欢喜”

    “说得好!”龙梦婵自内厅翩然而出,笑道,“这才是至情至性的卓狂生,这才让人佩服!”莫愁得老婆点化,茅塞顿开,也连连点头。卓南雁仰头看看沉沉的夜色,心内挂念完颜婷,匆匆而出。

    见到卓南雁赶来,文慧卿却对他甚是冷漠,更不让他与完颜婷相见,之说怕完颜婷见到他后心绪激动。在卓南雁的强请之下,文慧卿才带着他悄然绕到后院,但听完颜婷的屋内几个使女叽叽喳喳,显是在操备婚礼诸事。诸女娇笑声中,不时传来完颜婷轻轻的歌声,那声音虽低软,却有说不出的欢快感。卓南雁心内稍安。文慧卿拉了他出来,淡淡地又问了几句明日的婚典安排,便即挥手送客。

    赶回沈宅,已是跃上中天。卓南雁正要再去看看洞房的布置,忽见两道身影飘然跃过院墙,身法甚是快捷。卓南雁心中一动:“莫不是什么江湖朋友来此生事?”忙提起追去。

    那两人早去得远了,远远望去,只见两道瘦影在月下奔行奇快。卓南雁暗自称奇,身法展开,渐渐逼近。那二人绕个圈子,才在一片密林前停下。其中一人冷冷哼了一声,另一人则颤声道:“师尊,嫣儿到底在哪里?”原来竟是唐千手、唐晚菊师徒二人。卓南雁心下奇怪:“深更半夜的,唐千手将小桔子自府中约出,不知却有何事?”他本不愿偷听旁人说话,但觉唐晚菊声音发颤,显是怀着极大恐惧,他生怕好友吃亏,便踅到树后观望。

    但见唐晚菊扬起手来,道:“这指环您是从何得来?这这是我留给她的定情之物。她定是来了”唐千手冷冷道:“孽障!这紫星指环乃是我唐门枯荣观高手才堪佩戴的信物。你这厮胆大包天,竟敢将这指环送给那贱婢!”

    唐晚菊急道:“她不是贱婢!”唐千手怒道:“住口”唐晚菊抢着道:“她率直淳朴,如清水芙蓉,纯净自然”唐千手怒喝道:“她是西夏人!除了我大宋汉人,女真人、西夏人、吐蕃人诸般蛮夷,都是猪狗不如!我堂堂唐门子侄,焉能与之婚配!”

    这一喝声音响亮,唐晚菊顿时哑然无语。唐千手沉沉一叹:“前番莫愁娶了龙梦婵,那龙梦婵虽是巫魔弟子,好歹还是汉人,又有虞允文主婚,料也无伤大雅。但拓跋嫣这西夏党项人,十足的蛮荒夷女,与猪狗一般无二!我身为拱卫大夫、金州观察使,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却娶了党项人,便跟娶了母猪母狗一般,传扬出去,我脸面何在?”

    卓南雁听到此处,但觉心内愤懑,便要奔出去与唐千手理论,却又觉终是人家门内之事,但觉一阵无奈,便想转身离开。走开几步,只闻唐晚菊兀自大声抗辩。蓦然间唐晚菊的声音仓惶起来:“师尊,拓跋嫣决计不会丢下这指环的,你你将她怎样了?”

    “你说的不错,”唐千手仰天一阵大笑,“那贱婢是千里迢迢地赶来寻你啦,却撞在了老夫手中!哈哈”唐晚菊哀求道:“你要怎样?”唐千手森然道:“眼下给你两条路。其一,你答允我,今生今世不再见她,我便饶那贱婢一命。其二,你若执迷不悟,我这便去取她狗命!”

    唐晚菊簌簌发抖,道:“师尊堂堂一派掌门,当真要杀一个弱女子?”唐千手森然道:“我唐千手杀人无算,几曾眨过眼睛?况且我平生所杀都是巨奸大恶的该死之人”微微一顿,蓦地语现萧索,“除了曾因迫不得已,给一位大德下毒,可说平生无愧!”说到这里,他又恼怒起来,大喝道,“休得婆婆妈妈的,你爽快答应,不然我立刻赶回去下手。”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大步走出,低喝道:“唐掌门!”唐千手一凛,随即干笑道:“卓少侠”卓南雁道:“当初你下毒加害的那位大德,可是大慧禅圣?”

    唐千手目光倏地一寒,愕然道:“你,你”卓南雁只见他这一瞬犹豫,心内也自了然,冷冷地道:“大慧禅圣宽厚仁慈,你为何对他老人家下毒?”唐千手似被什么锐利的暗器击中了,身子竟微微一晃,黯然道:“是禅圣告诉你的吗?呵呵,他老人家曾亲口答允我,决不说破此事”

    卓南雁摇头道:“不是!大慧他老人家圆寂之前,兀自不肯吐露丝毫,仍只说下毒之人乃是受逼无奈。”想到大慧禅圣玄功精深,若无剧毒缠身,区区南宫参如何能将其重伤至死,心内悲恸一片,低叹道,“嗯,那时逼你下毒之人,定是格天社了?”唐千手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自那时起,唐门便受了格天社的钳束了吧?”卓南雁却觉心底旧惑尽解,沉声道,“金鲤初会上,翁残风所使的唐门毒针,便是你给的吧?当日在洗兵阁,你明明看出酒中有毒,却装作不知,便因你怕那是赵祥鹤的安排,是以不敢声张!”

    “一生痛处!一生痛处!”唐千手听他字字如刀,终于闭了眼,似叹似泣地呼道,“老夫当年本欲光大唐门,可惜一念之差,却使我唐门受累。”卓南雁见他痛楚啜叹,也叹道:“唐掌门那日在四海归心盟会上败在晚辈手下,便曾言明唐门谨遵我号令。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唐掌门不会言而无信吧?”唐千手眼中闪过一抹怒意,却老老实实地道:“唐千手言出必践。你要如何,便爽快说!”

    “请唐掌门应允,”卓南雁一字字地道,“让拓跋嫣嫁给晚菊!”

    唐千手凝视着他,眼中如欲喷火,双手突突发颤,似要出手相搏。卓南雁冷冷地道:“眼下我有两条道。其一,将你毒害大慧禅圣之事传扬开去,妾瞧江湖上如何看待你蜀中唐门。其二,将你曾与格天社赵祥鹤勾结之事传扬开去,看你拱卫大夫、金州观察使,还当得久长吗?”

    唐千手身子一抖,终于吐出几个字来:“好!你是胜了!”唐晚菊心头狂喜,忙扑通跪下,道:“师尊,我跟嫣儿的事决计不会声张,更不会拖累唐门。”唐千手猛一顿足,将指环抛在地上,喝道:“孽障,那贱婢便在北固客栈!”说罢转身而去,盛怒之下,去势如疾风掣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