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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另计华煅眼中有锐利的光芒划过,然而并没有继续追问,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小薛你下水这么深。”

    薛真咧嘴一笑:“锦安若是换了皇帝,那我算什么?我可不想在我这里把世袭的爵位给弄丢。投靠悠王这种事儿我也做不出来。”

    华煅笑笑,不予置评。

    薛真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专注的看着华煅:“金州一乱,朝廷元气大伤,只怕挡不住悠王南下。金州那边若趁势北上夹击,锦安危矣。朝廷纵有猛将,却无大帅定全局。嘿嘿,这便是你我的机会。不过你虽能剖析天下大势,终究不是武将出身。要让人心服口服,非有得世之珠为辅不可。”

    “这个得世之珠又是什么东西?”

    薛真缓缓道:“观影琉璃珠为雌雄之分,雌珠定世,看尽个人命运沉浮。而雄珠得世,敌方行军方略全在掌握。”

    “定世之珠蒙尘,得世之珠现世。我第一次听说这句话,是在三十年前,皇兄被立为太子之时。”与此同时,遥远的悠州平阳,也有一个人正望着窗外,想起同样一句话。

    “当时我只有十岁,他已经有十八岁了。但是从小父皇最钟爱的,却是我二皇兄重沣。”

    男子容貌确与唯逍有些相似,不过多了份决断坚忍,还有鬓角额头的沧桑。他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在自己面前正襟危坐英武挺拔的年轻武将,目光渐渐哀伤。

    “我记得册封太子那一日,我没有资格参加,一个人躲在漱音阁后面的草丛里睡觉,却突然痛醒了,醒来一看,居然是我二皇兄,正狠狠的用脚踢我。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何那般不开心,疯了一般的要折磨我。我痛极了,咬了他一口,逃了回去。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宫,而是到了太子殿里。想来是因为大皇兄一向最为疼爱我吧。”

    “太子殿中没有人,我藏到他床后的帐幔中,不住抖。很多事情我当时并不明白,只知道很疼,疼了许多许多次。后来我才渐渐知道,生这些事,都不过是因为我母妃在世时荣宠太过而她又早逝的缘故。父皇纵然疼爱我,他还有皇后妃子以及他们身后盘根错节的势力要顾及。抚育我长大的,只不过是个小小嫔妃,如何为我挡得住明枪暗箭?”

    “只有大皇兄仁厚,对我极好。所以出了事情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而不是回自己那个冷清的寝宫。我躲在那里,突然听见脚步声,自然委屈极了,想要跳出去跟大皇兄说话,却听见我父皇的声音,原来,他们俩一起回来的。”

    “我怕父皇责罚,所以屏住了呼吸。帐幔虽厚,却有一丝缝隙,我能看见父皇的背和皇兄的侧脸。”

    “父皇对皇兄说:‘我胡姜历代皇位相传,册封大典固然重要,然而最重要的,却是现在朕要实施的这个仪式。’说着拍了拍手,进来一个太监。那个太监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寒光闪耀,我定睛一看,原来一把很奇怪的刀子,刀尖有钩,形状甚是奇怪。皇兄一点也不吃惊,原来他早知道了,从容的脱下上衣。”

    “我好奇之极,抓着幔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却见那个太监嘴里念念有词,以一种奇怪的步法在大哥身边走来走去,而父皇却从怀里掏出一方缣帛,皇兄跪下打开来看。我在的那个地方恰好能瞧见缣帛上的前几行字,却一个都看不懂。皇兄看了好几遍,父皇问:你记住了么?皇兄点头。那太监突然收住了脚步,一刀扎进皇兄的肩头。我吓得几乎要失声叫了出来。”

    “父皇将那方缣帛递到火上,又扔进一个瓷盘中烧成灰烬。那太监拔出刀来,皇兄显然痛极了,身子微微颤抖,却忍住了一声不吭。鲜血顺着他的肩头流下来,那太监反手将盘中灰烬倒在皇兄伤口上,居然立时就不流血了。”

    “我吃惊到极点,不知道他玩的是什么把戏。正想着,那个太监跪下来对我父皇和皇兄磕了几个头,手一扬,将那把刀子猛地(禁止)喉咙,居然就自尽而亡。”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连惊恐之声都不出来,只在那里轻轻抖。却听见父皇对我皇兄说:‘这是我胡姜永世不倒的秘密。观影琉璃双珠,相辅相成,相吸相应。定世之珠蒙尘,得世之珠现世。这得世之珠里能看见的,是你敌人的所有行军调动。战场之上,你若知道了对方所有举动,自然稳操胜券。不过,朕希望你永远都不需要动用它。因为一旦得世之珠出现,就意味着天下动乱。’父皇叹了口气,‘令儿,胡姜世世代代的规矩,一朝只有一个太子,这是你用血的誓,也是一个保护你的咒语。只有你的血脉才能继承得世之珠,你懂么?’皇兄跪下点头,父皇抚摸他的头顶,叹了口气走了出去。很快有人走上来,悄无声息的将那太监的尸体搬了下去。”

    “而皇兄也不爬起来,跪了好久好久,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叹了口气,走过来伸手拉开幔帐,对我微笑,‘述儿,你胆子真大。’他将我抱到膝盖上,严肃而忧虑的叮嘱,‘今天这件事,决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点了点头。”

    “皇兄的确是真心疼爱我。他如果当场揭穿我,我父皇不会饶了我。这么重要的秘密被我听去,他也只是担忧我的安危。”

    “二皇兄却因为我和太子的关系亲近更加恨我。他怕我将来长大了,成为太子的羽翼。于是我十四岁那年,父皇突然下了道圣旨,封我为悠王。”赵述眯起眼睛,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父皇和太子亲自送我上车。我父皇,堂堂胡姜的天子,居然不敢正眼看他的儿子。”赵述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他给了我很多东西,比如承诺锦安永远不得干涉悠州事务,朝廷不得征收赋税,可是他还是愧疚。那个时候的悠州贫瘠寒冷,说穿了,我是被流放到偏远之地的。”

    “太子走上来替我把大氅紧了紧,然后说:‘述儿,我们会再见的。皇兄等你回锦安。’”

    “我当时却已经绝望。在那之前,有很多很多人,不管出于好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对我描述过悠州的可怕。我想,皇兄不过是宽慰我罢了。”

    “所幸的是,天未亡我,这悠州竟成了我的福地。在那七年间,我亲自耕种过,在山林里呆过整整一年,带着人走遍悠州每一个地方。最后终于找到合适种植的粮食作物,现这片千里冰封大地上长的木材比世间任何的木材都坚固,现了深山密林中数不清的珍奇动物和草木。本王敢说,如果没有本王,悠州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当时我真的以为,如果我做得足够好,父皇会让我回锦安,我也能骄傲的站在皇兄面前。”

    赵述停止了叙述,面露微笑的看着前方,表情混和着骄傲和不甘,好像至今仍不能相信后来生的一切,过了好半天,他才沉声道:“没想到,父皇突然驾崩,而大皇兄,居然连尸骨都找不到。我终于,还是没能再见他一面。”

    “靖儿,”他温和伤感的看了赵靖一眼,道,“十多年前你来到我面前,一身都是血,你知道我为什么当时就想收留你么?因为你的眼神对我很熟悉。我有时看见镜中的自己,就是那个眼神,失去了最重要最亲近的人的那种眼神。”

    赵靖垂下眼睑,尘封的往事突然又鲜活了起来。

    他自然记得从锦安前往悠州的那一路,自己病得厉害。

    父亲背着他一路走。昏昏沉沉之间,他偶尔睁开眼睛,从”沈秀肩头看下去,见他的鞋已经破烂不堪,一步一步踩在泥地里。人走路迈步原本是平常之事,不知为何,他却一直牢牢记得在父亲背上看下去的那一幕。

    沈秀是书生,孩子虽然年幼,身子到底不轻,如此背着走了几日他也感觉不适,后来终于病倒。等孩子好得七七八八的时候,沈秀的病已经很重,在驿站里挣扎着起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