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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市的秋天一年比一年干。

    这天早上孟鸥起床时,感觉鼻子有些不舒服,他横着手指一抹,带下了一手背的血,看起来怪骇人的。

    对着镜子收拾好自己血不拉碴的脸后,他没急着离开,而是在镜前看着自己。

    看了二十多年的一张脸,不知为何越看越陌生。

    他现在租的房子在一个老小区,房东是个老大爷,七十的高龄身子骨依然硬挺,总是笑得很爽朗。

    他租在这里算是捡了个漏,本来是看上了小区的另一套房子,等中介的时候,和大爷搭上了话。

    那时候前任租户刚退租,两人唠了一会儿,最终,大爷以一个低于市价的房租,把这套房租给了他。

    大爷的退休金比他的工资高,手里还有好几套房,出租纯粹是为了赚个零花钱,以及排解无聊。

    两人没事会唠上几句,大爷说,当初愿意便宜租给他就是和他看对了眼,觉得他是个不赖的小伙子。

    “我有个孙女,刚18,你有兴趣等等不?”大爷半开玩笑道。

    孟鸥陪着笑,觉得尴尬得很:“不太合适吧。”

    “那我还有个侄孙女,比你大一岁,是个医生,怎么样?”对老人来说,说媒似乎很适合打发时间

    孟鸥摇摇头:“我自己还没站住脚呢,现在不考虑这些。”

    “等你站住了再考虑,那就晚啦!”大爷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我遇过太多你们这种人了,光靠打工,怎么也得到三四十岁才有机会吧,难道你到三四十岁再找?”

    大爷拍拍他,“你动动脑子,你努力工作是为了啥?”

    那时候孟鸥想,他努力工作,是为了在a市立住脚。

    立住之后呢?

    他不知道,又或者不愿去想。

    申请退租的时候,大爷看起来很惊讶。

    “多可惜啊,这不是待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走了?”

    似曾相识的话,领导也和他说过。

    现在想起来,孟鸥依然觉得很抱歉。

    那时候领导把他喊到办公室,告诉他他的公司落户申请已经批下来了,而且下个月有领导要退休,他的直系上司会顶上去,公司有意让他填那个缺。

    领导看起来喜气洋洋的,为他而高兴。

    可孟鸥却高兴不起来。

    他跟领导道了个歉,回去后把写了一半的辞呈匆匆结了尾,递交了上去。

    领导和大爷看起来一样惊讶,还带了点失望和恼怒。

    “你马上就要是a市人了,走什么?”

    孟鸥低着头,解释的话堵在心口,最终只说了句“对不起”。

    他即将离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部门,大家纷纷来找他道别。

    部门里有一大半都是外地人,他们很能理解孟鸥的心情。

    但同样也很疑惑——

    孤身在这里拼死拼活,不就是图个户口吗,怎么快到手了反而要走了。

    从正式离职到回去的车票,中间还有一天的空余。

    孟鸥坐地铁来到母校,以此为起点一路向前。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座城市。

    这座给他带来了梦想和破灭,希望和失望的城市。

    他在大学里有个很好的朋友,叫邹旭。

    邹旭是他的同班同学兼舍友,两人都是一个省的,也算是半个老乡。

    邹旭的家庭条件没有他的好,就读高中的教学条件也不如他的厉害,但邹旭比他要努力得多,所以最终他们站在了同一个地方。

    四年的大学时光弹指一挥间,两人都决定留在a市,也都迈出了立足的第一步。

    那时候的孟鸥很傲。

    他手拿名牌大学毕业证,有着漂亮的履历,周围人还在徘徊的时候,他就已经找到了很不错的工作。

    世界是他脚下徐徐展开的画卷,他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而在他构想的未来里,自然处处有着向悠的身影。

    短暂的同居已然构成了他蓝图的一部分,他想和向悠一起努力,共同在这里组建他们的小家。

    可是现实不遂人意。

    当他意识到向悠是很认真地想要离开时,他整日整日地陷在迷惘之中。

    长这么大,他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那种人生不受掌控,漂泊无助的感觉。

    他想要自己的未来,也想要向悠。

    但最终他必须做出选择。

    他和邹旭说了这件事。

    邹旭是个母单,没谈过恋爱也不感兴趣。他整个人就是一台不断向前的机器,对着目标高歌猛进,心无旁骛到有时候令人生惧。

    这件事对于邹旭来说不是难题。

    他甚至万分笃定道:“你要是因此回去了,以后肯定会后悔。”

    孟鸥心里隐隐认同邹旭的想法。

    从他第一次来到a市,他就想留在这里,为此他做了无数努力。

    但他也没法放下向悠。

    因此他四处打听四处找关系,终于帮她也寻了个好去处。

    他想,如果只开一个空头支票,肯定没人愿意相信他。他决定先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再去商议。

    但他没料到的是,向悠比他想象中要固执得多。

    回顾这些年共度的时光,在他眼里,向悠是个很特别的姑娘。

    这种特别倒不是出于他对她的爱,在他们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孟鸥就觉得她很不一样。

    她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还总是会毫无预警地躲进去。

    迟钝和聪慧这两个矛盾的词,在她身上能完美融合。

    她天真又单纯,善良又赤诚,像只易碎的瓷娃娃,却意外坚韧。

    孟鸥喜欢她的一切特质。

    偏偏最后也因此而结束。

    被宣布分手那天,孟鸥有点儿赌气。

    他总觉得,向悠甚至都没有听一听他的计划和安排,便给他判了死刑。

    虽然要到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在这之前,明明是他无数次忽略了向悠的意见。

    两个人就这么匆匆分别。

    孟鸥有点儿恍惚。

    快五年的感情,原来是一瞬间就能断掉的吗?

    反正他断不掉。

    他给向悠打电话,发短信,得到的却是忙音和叹号。

    到最后,他费尽周折,打听到了向悠要回去的日期。

    前一天,孟鸥在租屋坐了一晚。

    他呆坐在窗边,那晚的月亮特别的圆,偏偏映照的是分离。

    一整晚,他一遍遍地回想他们四年多来的感情。

    没有想未来,没有想梦想。

    向悠、向悠,满脑子都是向悠。

    原来在真的要失去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有多需要她。

    他是第一次谈恋爱,笨拙又幼稚,完全依着本能行事。

    有时候犯嫌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讨厌。

    但他控制不住,一在向悠面前他就本性毕露。

    在她面前,他是放松的,快乐的,自由的。

    再也没有人像她一样,能让他全身心地做自己。

    天一亮,他顶着个黑眼圈,匆匆拾掇了一下自己,便赶去了机场。

    他什么也不要想了。

    去他大爷的前途未来梦想,什么空洞又飘渺的东西,他只知道,他爱的人真的要离开他了。

    向悠是一个多么容易心软的人啊。

    无论之前他怎么惹她生气,最后她都会原谅他。

    每次遇到乞丐,她总会捐上一点,看到瘸腿的小猫,都会红了眼眶。

    但是那天,向悠突然变得很残忍。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坐在座椅上,终于躬下背脊捂住脸,哭得颇为狼狈。

    上一次这么大哭是什么时候?

    是高二的那节体育课,他以为向悠答应了别人的告白,拼尽全力想去挽回,还被她狠狠嫌弃了一句。

    那次是以为要失去她。

    但这次是真的。

    回来后他请了个年假,魂不守舍地度过几天后,终于决定重新做人。

    爱情不过是身外物,可能也没那么重要——

    不是吗?

    不然向悠怎么能轻飘飘就放下。

    她能做到,凭什么他做不到。

    孟鸥开始努力工作,努力赚钱。

    繁忙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把他的大脑塞得满当当的,无心再想其他。

    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他就去找邹旭。

    邹旭的身上好像有着源源不断的动力,永远不会觉得累。

    每每看到他,孟鸥便会被激励几分。

    但总有些邹旭都帮不了他的时刻。

    其实每年回老家的时候,他都会从昌瑞转车,在那里停留一天。

    也没指望真能大海捞针地找到她,只是看看她生活的城市,走走她走过的路,恍惚间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直到有一次,他真的看到她了。

    准确来说,是他们。

    向悠穿着一条米色的长裙,层层叠叠的纱看起来很温柔。

    比它更温柔的,可能是她牵着旁边男人的手时,脸上露出的表情。

    原来那种表情,不是只有对着他才能展露的。

    那里是一派岁月静好,而孟鸥下意识把自己藏进阴影时,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的人生也确实一瞬间黯淡下来了。

    在这之前,他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期望。

    总觉得只要向悠还是独身,他们就还有机会。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解决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

    但现在,这点飘渺的希望,也像劣质泡泡水吹出的泡沫一样——

    颤巍巍地飘到一半,便“啵”一声炸得无影无踪。

    其实这些年,也有不少姑娘向他表示过好感。

    她们都很好。

    但她们都不是向悠。

    之前拒绝她们,是总幻想着他和向悠还有机会。

    那现在呢?

    他好像依然没办法建立一段新的感情,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