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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次夜间恳谈之后,孔意和乔老师之间,彷佛建立了一种特殊的默契,但也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

        乔晖没有再找孔意谈话,上课也不会提问到孔意。孔意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每乔晖抓住机会看向那个角落,孔意都是低着头在做卷子。还是那么整齐的书桌,交上来的卷子清新整洁,乔晖透过这一张张卷子,自以为是的感知着孔意慢慢冷静、沉静下来的心。孔意的认真,乔晖感到很欣慰。

        乔晖觉得,这样不远不近,就挺好。

        那个大周末,孔意的生活像塌了天,那个温暖的家再也回不去。当自己拖拽着厚重的大行李箱回到宿舍,仿佛只有那一张小床是属于自己的最后阵地。

        孔意是个超级恋家恋窝的女孩,儿时跟着部队换防陪伴着父母辗转各地,每次刚刚交到好朋友,建立了一丝丝稳定感,就又要离开了。多年来,孔意都在下意识的寻找一个角落,可以把自己心爱的书、衣服、日记、杯子、花,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再也用不着搬动。自己累了,只需缩成一团,藏进去就好了。这个安全的角落,孔意找不到,家不是,宿舍不是,教室的一角也不是。世界那么大,哪里也不是自己安全的角落。

        爸爸妈妈来看过自己两次,还有那个假妈妈。他们充满歉疚的话语,刺激着孔意刚刚稳定下来的心。有时候,孔意觉得自己很自私,妄图用自己去绑架爸爸妈妈寻找自由的脚步,还有那位阿姨,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人生那么短,找寻自己想要的,是错吗?但是,伤害到身边的人,是没有错吗?

        孔意现在成了富人,大人们没有办法表达愧疚,只能拼命塞钱。孔意去学校旁边的邮电局办了个存折,薄薄的绿色小本,将这些钱存了进去。没了家,孔意不再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的买书了,买了书可以放在哪里呢?自己没有家,连书都没有了家。

        一个周末,孔意洗完衣服,坐在床沿,看着衣服上的水滴答滴答的敲在盆子里,孔意只想了一下,就出了门独自去了考试书店。

        书店很多人,孔意挤进去。小小的屋子里,一股浓浓的油墨味儿,孔意用力吸了吸,这是令人心安的味道。孔意买了厚厚的几十本习题集,数学、地理、物理、化学,唯独没有语文。孔意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曾经的自己,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只有数理化的世界是真实的、严肃的、认真的,结果是1,那就不会再变成2,那种稳定的答案是令人心安的。孔意想到那样的世界里面去。

        交钱的时候,老板很随意的问:“你要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孔意不解的问。这是第一次到街边小店买书,孔意没啥经验。

        后面排了长长的队伍,都是等着交钱的同学,一个男生在后边替老板给孔意答疑解惑,“就是你要正版的还是盗版的?”

        “不都是正版的吗?”孔意不解的问。

        一时间大家都呵呵笑了。老板抬起头,笑着说:“小姑娘看来是不缺钱啊,什么正版盗版的,能做题不就行了。正版的有几个人买得起,啧啧啧……”

        孔意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厚厚的一摞《世纪金榜》,翻到后面,七十多一本,心里估算了下价格,这么多本资料,要六百多块了。“我不知道这些个,我要盗版的”。

        “好嘞”,老板熟门熟路的接过孔意手上的书,翻到侧面看看名字,放到一遍,低头到柜台里翻找,不一会儿,拿出一摞书,一边找绳子捆扎,一边报价格,“十块一本,一共九本,小姑娘给八十五吧。看你这么爱学习,送你一盒墨水,一支笔新出的,带香味的”。

        孔意一边惊讶价格悬殊,一边递上钱,接过老板赠送的香味墨水。

        翻了翻手里的书,薄薄的纸张,软软的,偷着黄绿色,印刷也清晰,孔意很喜欢这样软软的纸张,鼻尖写在上面,像脚丫才在软软的草坪上,带着一点点阻尼感,哈沙作响。再看书皮,赫然印刷着《金榜考点》,也没错啊,确实是金榜的考点。

        乔晖看出了孔意的变化,孔意不再抬头听自己讲课了,那个狮子狗一样的脑袋一直低垂着,手上的笔一直在写写画画。堆在身边的卷子和书本,已经转移到墙角了,慢慢长高着。窗台上一摞草稿纸,整齐的叠放着,压着一瓶一支笔牌红色墨水,薄薄的草稿纸随着窗台吹过的风翻转着边角,乔晖有时候盯着它们看,会有一种错觉,怕它们像隆达一样,一张一张的随风飞走。

        乔晖通过办公室里老师们的闲聊,也感觉到了孔意的进步,老李甚至贴心的帮助孔意装订了一本本物理卷子,认认真真的帮助孔意批改和纠错。乔晖翻看过,一页一页翻看,那是孔意一点一点变化的心。

        乔晖没有机会给孔意装订卷子,语文课没有太多卷子。每天他发下去的,都是教研室给出的背诵篇目。可是,乔晖从没见孔意背过,每个语文晨读,自己都希望看到孔意能够像其他人一样,拿着自己精心选定、精心印刷的篇目,郎朗背诵。可是,从没有。孔意连晨读都是安静的,都是奋笔疾书的。“或许她都会背了吧”,乔晖给自己解释。

        乔晖还是有机会与孔意交流的。

        每周四收上来的大作文,每周日收上来的随笔,乔晖都能读到孔意的文字,看到这一笔娟秀劲道的字。

        这个小丫头的心,与她的年龄毫不相符,语言的冷静和颓丧,令自己恐慌。

        “如果生命是一场电影,我希望自己在一场甜梦中死去”。

        乔晖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冷静了,他非常担心这个丫头陷入思想的漩涡。可是,身边每一科老师都对她赞不绝口,又让乔晖怀疑自己多想了。

        恰逢高老师被教育局抽调到教研室出题,乔晖再也忍不住了,自告奋勇接替高老师,做了五班的班主任。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乔晖心里很清楚,“我不放心啊,我真的想日日夜夜看着她啊”。

        做了班主任的乔晖,有了更多机会去观察孔意。

        孔意却没有发现自己被老师观察了。

        乔晖很快发现,孔意的生活无疑是在自残。

        她是在努力,但是,她是在赌气。她和谁赌气,她分明在和生活赌气。

        她不再打开水了,很少在食堂打饭了,桌洞也没有饼干和优酸乳了。窗台很久没有花了,玻璃杯已经长满了绿色的青苔,远远看去,像是微型盆景。

        她洗头更频繁了,几乎每天的晚自习,乔晖都看到她湿湿的头发。

        她开始吃药了,她从医务室开出了止痛片,满满的一瓶。很快,又会出现一瓶。某一个晚自习,乔晖看到她窗台摆了一瓶安乐片。

        乔晖心里抽抽的疼,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但是,自己要做些什么。